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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诏--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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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4 20: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庆华 于 2024-4-4 20:03 编辑

内容简介

 
       故事讲述的是剃头理发这个服务性质的职业,在中原大地来说,最初是因一道皇帝诏书而实行强行手段形成的一门手艺,这些手艺人也被戏称为待诏。随着社会发展变革,人们生活意识也随之不断更新,由当初的被迫强制接受,逐渐转变为生理上的自觉需求和精神上的的向往享受。“待诏”这行当的手艺人也在历史转折的各个时期,顺应时代要求,紧跟社发展,完善丰富提升更新着这门手艺。在纷繁的供求利益关系中寻求实现自身的生存价值。小说通过书中人物活动,再现上世纪沧桑岁月中的某些片断,形象具体地反映出百年变革的历史景观。


(一)  
       诗仙李太白是翰林院待诏,我师傅也是。只是没在翰林院上班,是在理发店给人剃脑壳(理发),就是俗称刮刮匠。
  待诏这一职称,早在汉代宫中就设有这种职位,只是没有剃头这行当。直到明末清初,清兵入关进了北京,摄政王多尔衮以顺治皇帝名义颁布了剃发诏书,强令剃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一时间,本来没剃头匠的大地上,剃头匠像雨后春笋一下冒了出来。并且剃头挑子上还插了一面写着剃头诏书的小黄旗,分明就是奉诏行事,犹如手握生杀大权的钦差大臣八府巡按,剃头匠因此进入待诏之列。只是没有奉禄的手艺匠人。到了民国,除了剪辫子,还学着东洋西洋人发型㧧剪发式,还创造出个中山发型配中山装;还将中国的按摩推拿纳入服务范围。
  师傅出生在八国联军抢劫北京的庚子年,家境贫苦,十一岁就拜待诏学剪辫子理发。四川人说话爱带个儿字,叫待诏叫待诏儿。因为在人们看来,这一新兴行当,当初再说是奉诏行事,也是朝廷纠集的一伙劣等奴才。干的也是为人剪发刮胡子,舒筋挠痒服侍人的奴仆活路(活计)。江湖艺人行走江湖,都得拜个码头找个靠山,川江一带的哥老会广纳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待诏也于其中,但属下九流,与做衣服的裁缝、江上纤夫船工水手并列。下九流们并不以为卑贱,倒觉得有了依靠心里踏实。戏称做衣服的是织造,水上走的是漕运。
  师傅挑着剃头担子从万县沿江而上,一路拜师求艺到了重庆,已是技艺全面的待诏儿了。可惜天不作美,遇上日本鬼子飞机轰炸重庆,一无躲避落脚处,二不能走街串户找活路,只得担着剃头挑子逆水而上,来到这“三川半”的井底坝。
  所谓三川半,是对这一带语言生活习俗与四川相似却不归四川管辖的地区,与四川相比,四川少了半川那么点,故戏称为三川半。那倒也是,流落到此的不仅止是四川人,如果往上查八九代,祖籍都是外地,跟历史上的几次移民大迁徙密切相关。特别近百年,流入人口中除甘陕川豫皖,湖广闽浙赣来人,东北华北江苏上海等地也有人来。其中还有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多年过去,虽大家都说四川话,衣食也本地化,但从他们的谈吐习惯中还能查找到他们原居地的乡音乡俗气息。从这一点上讲,三川半应该比四川多上个半川。
  师傅这一路的漂泊,没有李太白仗剑云游的豪放潇洒,由于入了哥老会,倒是结识不少袍哥兄弟姐妹,除了待诏本行,还有说评书唱川剧,耍把戏卖膏药,七十二行的江湖艺人,在交往中耳濡目染,学到不少江湖规矩知识。到了井底坝,小镇虽然不大,但地处川滇黔三省结合部,任凭山势险峻,江流湍急,也挡不住客商对这方水土丰富特产的垂青,而且也是必经的咽喉要道,货物集散流通之地。这四面被群山重重包围的井底古镇不仅服务行业齐全,精神文化也不比山外欠缺。除了供奉佛道各路神仙的寺庙,也有宣讲外国圣经圣渝的洋教堂,还有供奉着财神、商贾集会的万寿宫,学堂私塾、测字算八字,吹拉弹唱、画像写对联香火,香蜡钱纸、灵房棺材、碑刻雕塑排坊。小镇虽没有电,但带有四支灯芯灯管的桐油灯盏,和以后的电石灯汽灯,却亮起别具一格的山镇风情的灯红酒绿。
  醢袍哥,醢,四川话里的意思是吃喝,醢袍哥就是吃喝都靠袍哥。因此袍哥会员每到一处,必须先拜见当地的袍哥大爷,才能在这里摆摊做活路。
  袍哥大爷倒也爽快,说:"正好!我的脑壳正好要打整下,你来,看喃个(怎样)打整巴实(好)?"
  师傅忙躬身作揖,感激万分地说:”大爷那么尊贵脑壳让晚辈来学手,是小辈子的福气。那就得罪大爷啦哈。"说着转身弯腰从工具柜里取出工具围布毛巾,搬过一把椅子请大爷坐过来,说:“大爷这么英武富太,剪个中山发型更显得出大爷的神勇。”
  大爷看着围在自己身上的围布,白布虽然不是新的却很干净,还有一股香气。就放心了几分分,但仍摆着袍哥老大的架势,面无表情地说:“由随你龟儿喃个整,老子安逸就算巴实。”
  “诺么就烦尊老辈子把头稍须勾(低)倒点,得罪了哈!”师傅将大爷的衣领朝内翻整好,系上围布带,又问声紧不紧?得到回答差不多,就左手拿着挑梳,右手握着手推剪。先将大爷的头发㧧理一遍,中指无名指夹住挑梳,拇指食指小指轻轻扶头,右手将推剪对准后颈发际,一捏一松,哜嚓哜嚓地推剪起来。脚子(发脚)推好,就换上条剪。左手挑梳按一定的幅度挑起发捎,右手的条剪捎紧跟着发出“嚓……嚓,嚓嚓嚓”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像舞曲的鼓点,让人舒畅愉悦。
  㧧剪完毕,师傅从工具两侧抽出两面镜子,一手一面,对着大爷的正面和后脑勺,问:“请老辈子看下,哪儿不合适?”
  “你龟儿是待诏儿,巴不巴实你龟儿不晓得说?”一直坐在旁边的袍哥老幺起身接过正面的镜子,对着他大哥边移动调整角度边问:“大哥,看像不像个总统?哈哈!我看有点。”
  “那就请大爷把头先洗喽再修面”师傅放下镜子拿起长毛刷,清理着大爷颈部背上的碎发说。接着解开围布带,展开围布,抖掉断发,抓住围布两角从大爷身上取下,转身使劲一抖,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又一转身,围布又轻盈地盖在大爷身上。
  搬来洗脸盆架,热水桶盆,洗了头就接着剃花间(发际线),修面刮胡子。
  当时没有放倒靠背的理发椅,要想达到剃干刮净,就得靠待诏手上的灵巧,根据不同部位使用正手反手运刀,既要剃光刮净又不伤损皮肤。一番正反翻转滚抖,剪鼻毛掏耳朵,然后拿一条干毛巾,双手各扯一头,一拉一松反复在头发上掸湿气。看头发差不多干,就㧧理分发线,最后用热毛巾包裹定型。
  眼看这场现场展示就要收场,袍哥大爷仍然不露声色。师傅打量四周,瞅见来时大爷半躺在上面的烟榻,忙说:“大爷,请移驾这儿,好让小辈再为老辈子敬点孝心。”
  大爷并不答话,像得了指令的机嚣人,走到榻边,上榻躺了下去。师傅也凝神运气,双手十指顺着大爷的头身四肢运动开来:揉捏提掐,拨擂滚点,扳拉推拿。大爷是习武之人,身体接受到指头的触碰时,就感觉到此人手上功力的娴熟深厚。觉得全身舒展,神魂飘逸,悠然进入梦乡。
  等睁开眼时,见师傅正在为袍哥老幺修面掏耳朵。就长唉一声,双手使劲上伸,双脚用力下蹬,长伸一个懒腰、猛地鲤鱼打挺站起来,笑骂道:”你老幺儿见人屙屎屁股痒,跟倒起来赶逗凑!”
  老幺儿也笑道:“你巴实就不许别个也跟倒起巴实下么?莫得这个道理噻……”
  "啥子见人屙屎屁股痒?哪个屁眼儿痒?哦……,是老幺儿说。哈哈!"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拍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老幺,又扭头问:”待诏儿,会烫头不?”
  师傅忙说:“会,会,会烫。在重庆宜宾一路上来,都给别个烫过。只是莫得电,只有拿火钳子烫。太太,您要烫头说?”
  “火钳子可以烫哈?嘿!那要喃个烫法嘞?”女人有些喜出望外,说:"我这个脑壳还是好多年前在宜宾烫过,早就长抻抖喽,就是莫得办法下宜宾,你说喃个整嘛?"
  "吔!大嫂,未必说你也跟倒到起屁眼儿痒了哈?"老幺儿嘻嘻地笑着问。
  “你砍脑壳的才痒!”这位大嫂笑骂道。又故作正经地说:“蒋总裁不是要啥子个儿新生活运啥子动,别个蒋夫人还带头参加呢!”
  “啊……,这么说是蒋夫人惹倒起你啰?”老幺儿也做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少在这儿打胡乱说的!剃脑壳就好生点,小心脑壳着整落啰还不晓得喃个整球落的。”大爷沉着脸喝道。又说:“老幺儿,火神庙侧边不还空间门面么?干脆喊待诏儿在那儿去落脚,白天剃脑壳,黑啰就住里头。待诏儿,你隔下儿跟你幺爸儿(幺叔)过去办交接。"
  这样,师傅就在井底坝落了脚,做起坐堂待诏的活路。
  乌蒙山山外连着山,云遮雾罩气势磅礴。深渊幽壑河谷交错,绝壁断崖古道盘旋。井底坝是千万年来山洪冲刷闯开东北角的阻拦,汇入金沙江后留在谷底的台坡地。传说当年诸葛孔明率军南征,击败孟获追赶到此。孟获本想从北山逃过山谷上明子山,借助又一个险要据点和熟悉的地形与蜀军周旋。想不到天突降暴雨,山洪狂泻,不等他们下到谷底,洪水就猛涨上来。后有追兵,前又是洪峰汹涌扑来,进退都是死。孟获歇斯底里仰天怒吼:“天灭我也!”向着滔滔洪流冲去。
  这时的孔明正在山顶观战,见状忙令取来弓箭,搭箭张弓,“嗖"地一箭,射向两山间挡住洪水的一道崖壁,"轰"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崖壁像大门从中打开,洪水犹如万马奔腾冲闯而出,洪潮顿时消退而去。孟获被这声巨响震惊呆住,不知何去何从,只听孔明在山顶大笑问道:“哈哈!孟获,汝这回服与不服?”
  孟获忙转身朝山顶俯身跪下,拜道:”丞相天威,恩泽四海。草民愚顽无知,屡屡冒犯天尊。丞相却七擒七纵,菩萨慈悲胸怀。草民虽愚钝蛮混,但也晓恩怨是非,岂能不服。拜在驾前,任丞相驱使,且我方子民后世子孙永做汉朝顺民,永无反悔!"
  孟获的所有随从早已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愿听驱使,永无反悔!”
  蜀军将士也齐声髙呼:“汉夷一家,永做兄弟!"
  喊声如雷鸣滚动,在群山中回荡。
  诸葛亮安抚这方百姓,派人指导当地山民垦田开渠,种桑养蚕,开矿铸造,在射开箭门的两壁之间深沟上拱起一座石拱桥,桥洞悬挂一柄青龙剑和一把大铁锁,说能镇慑妖龙水怪以平水患,取名铁锁桥。联接南北两山通道,桥下水流朝东便汇入金沙江。所以铁锁桥就有锁关镇守的意思。
  临水还建有一座黑神庙,五行当中,水色为黑,所以庙内供奉的是水神共工,除了共工神像,还有关于水神水族的神话传说的石刻浮鵰图像,借诸神灵可抑制水患。庙内除了庙祝,还有私塾先生教书讲学。
  汉晋南北以来,由于四周山中的矿藏被发现开采输送,这井底的一片天地就成了驿站式的必经之地,逐渐形成市镇山城。
  跟五行中水火方位分布相反,水神占了临水的南面火位,火神庙只能调个个儿建到北山。说来也是合理,井底四周全是茂密的森林,古树参天,但由于地理气候人为因素,山火时有发生。火神坐北为尊,似有掌控全局烟火消防之意。况且山神财神观音土地关帝城隍诸神庙宇,都掩隐在东西北面苍翠的古榕树的绿阴下,全都坐北面南。火神庙跟其他庙宇一样,宏伟大气,雕梁画栋。除立有火神祝融的塑像,还有关于火神传说故事的石刻浮雕图像,槢摺如生。不知天意还是巧合,或是朗阳地理风水先生特意而为,水火二神正对南北的子午直线两端。更令人惊奇惶恐的是,凡在这条线上的建筑物,不是遭电砍雷劈,就是莫明其妙的家中自燃起火,被烧得一干二净。活生生烧出一条南北通道,而东西两侧的房屋却丝毫不伤。自从这条南北通道贯穿后,全镇就无重大火灾。也许就是阴阳水火相生共济而又互相制约的道理吧。
  东西两侧相安无事,就开店做起买卖,由乡绅大户承头慕捐集资,用青石板铺路面,形成一条街。又在街的中部向东西两头各开出一条街,将城区分为四块,商品货物的交易也按种类分别在四处进行。火神庙这头,人们惧火神爷的神威,建房都远离火神庙,庙前就除两棵古榕树,还有很宽的空地,逢集赶场,这里就成了骡马牛羊猪鸡兔鸭,竹木柴草的交易市场。与火神庙看齐向东西展开的是货栈骡马店,饭店旅店茶舘,打马掌的铁匠铺,兽医药铺等。主要为商旅马帮服务。
  袍哥大爷指定要师父承租的门面,是利用火神庙围墙与旁边茶舘外墙间一块空地,架上横梁钉上桷子盖上瓦形成的。当时袍哥大爷为照顾三位做香蜡冥币灵房流落到此的孤寡老人,临时搭盖的。门面虽小,径深却很长,前段做店面,后段加工做饭住人还显有余。三位老人先后去世,人们嫌这里晦气不吉利,就长时间空着。师傅久走江湖,没什么忌讳。何况是大爷亲口安排,是给自己撑腰长脸面,遇到贵人的大好事。一开张,就显出师傅的过人之处,剃头最难对付的是孩子,一见刀,就全身总动员,手抓脚踢昂头挺腰,打滚哭喊惊天动地。师傅却有办法,听不懂话的,就拿小玩意儿逗,他手轻刀快,敏捷神速,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头发就剃光。听得懂话的,就说评书讲故事。对孩子说:“幺哥,你好像哪吒哟!妖怪都不怕,哪儿会怕剃脑壳嘛!”
  对年轻人,他就指他好不容易弄到的发式头型照片,让人挑选,理好后又拿镜子打背光叫人检验,直到满意。
  老人图的是刮光剃净舒服安逸,做完头上的活路,顺势扳打推拿一番,让人轻松舒爽。
  镇上富家的太太们见袍哥大爷太太烫了个波浪卷发,个个效仿,纷纷拥到火神庙侧边的剃头店,让师傅为她们烫头发。
  有人从师傅这身功夫看到生财的活路,把孩子送来拜师学艺。初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要的就是人缘。师傅不管这些孩子家庭背境如何,个人的聪慧愚钝程度差异,都应承下来。他知道,看上这行的,肯定不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只求有个温饱的活路。至于能学成个什么程度,只能根据各人情况因人施教。正好自己每天要应付的事实在太多忙不过来。所以先后收了八个徒弟。



(二) 
       井底坝真像自然界里的一口井,人流像水一样流动。每天公鸡报晓声一响,全镇就随“喔……喔”声动起来,一盏盏桐油马灯亮起来,灶洞里柴草也跟着腾起火焰,溪边的水车水磨,脚碓罗柜(用脚踩作动力樁米的石和筛面粉的筛柜),油坊榨油杠子,手拉碾𥕢手推磨,纺车织布机也转动发出声响。在一阵锅碗瓢桶碰撞、急促脚步和吆喝声中,“哒哒”的马蹄声也加入其中。马锅头们头戴黑毡帽,脖子上搭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短衫紧裤,外套件羊皮坎肩,腰上系条宽布带,吊着牛皮烟匣,别着烟杆短刀,背上斜背着水烟筒,插着马鞭,脚蹬一双硬头翻毛皮鞋。浑身散发着人汗马尿气息中,透出一股剑侠刀客之气。他们把马儿从马厩里放出来,先赶到草坡上撒完尿,然后到大榕树下井边吊水让它们喝足;再到铺着青石板的火神庙坪坝,先给带头马挂上响声空洪深远的大铜铃,给带二马挂上音尖声脆稍小的铜铃,带三马更小些,其余的马儿就是一般的马铃铛,马队一动,发出“咚哒𠾐咚叮咚铛”的节拍。带头马头上还一边插一束红缨,颈部鬃毛上披着红彩,像顶盔贯甲的将军。带二马也插缨披彩,只是稍矮短些。马儿身上的鞍绳扣带收拾停当,就从货栈搬出挷好货的马驮,架到马背上扣好,告别主人家,喊声"驾"!马队就像出征的大军,吼着“太阳出来乐吔……”,合着咚哒𠾐咚叮咚铛的节奏,朝着要去的方向进发。
  靠出卖体力背运货物的“背二哥”,抬滑杆轿子的轿夫,替人牵出租马的挑脚马夫,也都吆喝着,在“背二哥"带铁尖的打杵(相当拐杖的一种工具)与青石板碰击声伴奏下,向井底坝的四门走去。通往四门的街道也相应响起叫卖的吆喝声:”泡粑、挞锅粑、苞谷粑、苏麻粑粑热得好!”
  “油条、油糍粑、油果儿、甜浆咸浆香得好!”
  “包子花卷馒头三鲜面……热呵呵的!”
  剃头铺里的师徒也早早起来,挑水劈柴生火烧水,扫地抹椅擦镜子。店内收拾好,就漱口洗脸修面刮胡子。
  “店里头收拾规一啰,自家也要打整抻抖巴实。要不然哪个鬼老二会上门找你?"师缚每天都提醒徒弟们。他端着茶缸,审视着挺身抬臂曲肘平肩,五指内勾成爪状,手腕左右来回平摇的徒弟们练功架式:“筋要繃紧来,气力要运到指拇儿巅巅上,左右两只手要端平对齐来。哦……看嘛!弄……个……”他放下茶缸,起身抬手示范。
  练功第二项是磨剃头刀。磨刀石是一种类似玉石,石质精密纯净,细腻柔润的石材精工打磨而成的,表面平整光滑如镜,无半点划痕瑕疵。磨刀时,先清洁磨石表面,然后放上一小粒浆石(大概是岩浆凝结无其他杂质的钟乳石),滴上几滴清水,用一块一面平整光滑专门用作擂磨浆石的浆石块,把浆石粒擂细,再像磨墨样把浆石磨成浆,确认浆石全部成浆,无颗粒后才能把剃刀放上去磨。“记好!哪把刀是拿哪块刀石磨的,就一根榫用哪块,散不得淡子(开不得玩笑)!刀子收不到口,头发剃不落不说,把买主头发扯痛啰弄出口子来,就不是一句上咐就刹得了搁的(一句道歉就了事),莫得这么扒活(便宜)!看倒起!刀要放平,两只手气力要均匀,推要重,收要轻,一直磨到磨石面看不到浆印子,就翻一面。两面磨好啰,才敢收口。收口?看倒起嘛,弄个(这样)推……到头,翻面收……,唉,也一直到收浆,看不到浆石印子才算合格。”师傅边做着示范边讲解。磨石原先只有块枣红色的,现在托跑马帮的马锅头到下江给徒弟每一人买一块磨刀石,五把剃头刀,推剪条剪挑梳等工具。新刀必须先请磨刀师傅启开口子才能上磨石,可惜本地没这样的师傅,只得师傅抽空为徒弟们启刀口。
  "刀背要厚,刀口要薄,启了磨出来刀口成条线,叫线口子,好用。看嘛!这把口子成一线青光,钢火肯定扎实。"他一边用启刀的启子启刀槽,一边讲解。
  "听过青龙偃月刀没得嘛?偃月偃月,月亮的光都斗不过它,你说喃个儿搞起的嘛?就在这个青龙上头的那个青,炉火纯青,不就是淬火时那道青光么?削铁如泥,关老爷那口青龙偃月就是这么个来的。可惜这手艺绝种了,现在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师傅?"师傅双手紧握镪刀把柄,凝神贯气将力运在镪刀上,一下一下铣着剃刀槽面。像是喃喃自语有所感悟:"独门绝技,独门绝技。讲的是个独,绝技自古都是单传,师傅选中哪个徒弟,就要在祖师爷像面前赌咒发毒誓,三拜九叩,弄得徒弟头晕脑胀,冷不防问……后头有人不?徒弟昏头昏脑回头看无人,就答没人。弄到后头,这些独门绝技真就真的绝喽。喃个说呢?你看哈,这些高师高徒都赌咒发誓没得后人,收的外姓徒弟又缺天生的悟性,传了也白传。还有就是你传,别个又着啥子笼笼笼到,想干也干不成,要干也不敢……别的远的不说,就拿镇上的曾八字来说嘛,算八字那个准法,起码抵半个刘伯温。罗老师号脉断生死,说你只活到半夜,你就看不到天明。前一久有个老者在茶舘请他看,一摸脉,就给老者说,想吃点啥子,就拿抓药的钱买点吃,药不要吃啰。老者不肯,硬求老师开方抓药。罗老师只得依他。老者拿着处方走后,罗老师对同桌吃茶的说这个老者回不到家喽。没想到才要散场,就有人在街上说三坪子的花椒湾有个老者死在一棵棬子树下头,手头还紧紧抱到三包药。还有黄水师,接骨投榫,那就是给关老爷刮骨的华陀再世。可惜尽都家头都只有个独生姑娘,你说不是后无来人是咋个嘛?"说着说着,心里不禁一阵凄凄凉凉。
  只是一说关老爷,师傅兴致大发,边做着手上的活路,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从说书人口中听来的野史传奇。这些年,每到一地,跟流浪艺人互学自娱。不但能绘声绘色讲章回评书,还会唱川剧折子戏和锣鼓丝竹,打金钱板莲花闹。四川人爱蹲茶舘听打玩艺儿(听戏曲锣鼓),镇上打玩艺儿的都是业余爱好,一人扮几个角色还负责锣鼓伴奏。师傅到这里,一亮嗓,一擂鼓就征服了在场的人。这一来,茶舘每天都聁着师傅光临,为茶舘拉客添财。
  剃头铺子最忙的时候是逢圩赶场天,来赶场的人卖掉从家里背来的东西,都想顺便剃个脑壳。腊月二十八,是一年中最后一个赶场天,都想把光生虱子不生财的头发剃光刮净,除去身上晦气,来年有个好运。这也给这帮徒弟提供了极好的实习机会。在不赶场的闲天,到店铺里来的,不是追赶时髦新头式的公子哥学生娃儿,就是挑剔苛刻的富家太太或寻求舒坦又附庸风雅,满口斯文的大爷。轮不上他们上手。只有这些老实巴脚皮糙应钝的庄稼人,才是他们用作练手的对象。对于师傅,看起来像个甩手老板,不用亲自动手,动动嘴皮就可以。可心里比平日里更操心。他要注意每个徒弟每一动作是否规范是否到位。万一有丝毫差错,就是你当师傅的责任。
  “慢暂点!头要多抓几道。头皮放松啰,头发扒活顺溜啰,你下刀子买主才觉不出你那干拉活扯的火辣辣味道。”
  “左手大拇指儿要把头皮绷紧来,刀要捏正,大拇指儿顶刀怀面,食指中指无名指儿勾紧刀把那面,小指头儿稳倒起刀把尾巴根儿,刀要捏正,偏滴滴点儿都不得行,哦……,对头!唉……不敢拿手倒拐儿拖!手腕腕儿手腕腕儿,转,顺倒起,平倒起,转,转,转!哎……是就对头了么?平常间喊你龟儿几有空就摇手腕儿,还默倒起整你龟儿冤枉,这回晓得不嘛,哪个是整你哪个是维护你?你龟儿有本事一刀不断纤,从命门心剃到后颈窝,我就喊你老师。”
  尽管平时里师徒互相为别人作实验品练手,徒弟们手艺日见进步,但面对买主,无论贵贱,都是送钱上门的财神爷,他丝毫不敢怠慢。
  操心的不止这些,徒弟们上岗,师傅就得打杂跑龙套,店铺经营所须的原材料,八九个人的油盐柴米,都要乘逢场价格合适解决。他一边要盯着每个徒弟手上的活路,一边要接待送上门的卖家,验货计数,算账付钱。除柴米油盐,菜蔬调料,还有用来熬制洗发水的皂角、铁环果儿,刷把扫帚;过年了,总得有点年货。好在都是熟人常客,围在锅灶边帮着加柴添水,烤火摆龙门阵等待。
  店堂里,刷刷剃发声,嗒嗒当刀声,啪啪抖围布毛巾声,顾客等待时闲聊的嗡嗡声,和门外市场上如潮水般的叫卖吆喝讨价还价声相比,显得井然有序。突然,一阵清脆的竹板声响起起:嘀哒嘀哒嘀嘀嘀哒哒……,一声脆生生的长调,接着就唱念起来:腊月底,二十八。家家接灶迎菩萨。蒸年糕,打糍粑,包了汤圆儿炸麻花……
  “打莲花闹的叫花子来喽!”
  ”啥子莲花闹?你耳朵不详堂(有毛病)说,别个打的是金钱板儿!听不出来说。"
  “你还不要说,她就是有莲花闹金钱板的打法唱法,听出来没得?”
  “听倒起杂七杂八的,夹杂倒起清音扬琴哈哈腔。喃个说嘛,说说是四不像,那别个又唱得那么巴实,你我这些唱得出来不嘛?”
  "哎哟!这世道,过年就是过鬼门关,弄一分钱都难,哪个还有心去听你那个莲花闹金钱板?当真一闹就闹出个金钱板板儿来啰说,棺材板板都闹没得。"
  屋里屋外的人边听边议论。
  冬天的太阳就是金贵,从东南铁锁桥垭口露出头来,擦着井底坝井沿南段明子山,一下就从双凤玉笋两山间滑进患患桥垭口。夕阳余辉照射着被北风卷起的尘土,天空由黄转为灰黄。寒风中传来马帮带头马那空悠深沉的铜铃声,震荡着井底这块隐秘幽深的土地四壁。渐渐地其他马铃声也清晰起来,插缨披彩的带头马先出现在回龙桥上,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马帮来喽!带头马来喽!"孩子们欢呼相告奔到火神庙前的那块平坝,他们最想看卸了驮子的马儿们在地上翻滚磨蹄擦痒,嬉戏打闹。大人关心的是有什么新玩意儿到。
  老镇的傍晚又热闹起来。四面进来的马帮,后面还有滑杆轿子,行人坐骑騎骡马,挑脚夫背二哥,都怀着终于赶到歇脚点欣喜,人喊马嘶,在哒哒马蹄声和背二哥铛铛的打杵筑地的节奏中,各自像回家一样,不加思索地朝熟悉的歇脚处奔去。
  首先加快脚步的自然是带头马,识途熟路。咚𠾐咚哒地一路疾走,到货栈门前停住,等待主人将自己背上的驮子卸下。卸了驮子的马儿顿时一身轻松,各自散开寻找可以躺倒打滚的场所,它们要翻滚擦痒,舒展全身,表达它们跋山涉水负重远行的自豪心情。它们左右翻滚,四蹄挥舞,又腾地立起长嘶一声。它们也学人开歌舞会。
  马锅头们把驮子上的货解下交到货栈,又把回头货领出来挷到驮上。接着就是饮马喂马,拿一把硬毛刷子给马洗刷身上的虱子臭虫,㧧理鬃毛马尾。乘着马儿们喝水吃草料时,检查马掌马蹄,如有马掌损坏的,要赶在天黑前把马掌换上。换马掌,既是力气活又是精细活,还有一定的危险。一人弯腰弓步,双手紧握马蹄,扶到自己前伸的腿上固定好,一人用钳子先把钉在马蹄上的马掌钉拔出取下马掌,然后用专门削马掌的弯刀把掌面削平与新铁掌面吻合,最后钉上马掌钉。这一过程,随时都有马惊踢人咬人的可能,特别是削掌钉掌,掌握不好蹄掌的薄厚,钉子的长短深浅,直接影响马的承受程度,使马受到伤害。
  直到马儿们进了马厩,人们才大梦方醒,想起了吃晚饭。
  各家店铺都点起了灯盏上有四个灯管油捻的桐油灯,吊在堂中央,吐着火苗的同时冒着黑烟。这个被夜幕笼罩的山镇,昏黄冒着黑烟的桐油灯,像咂着叶子烟杆摆龙门阵的老者,吐着辛辣刺鼻的叶子烟味,带着岁月沧桑的烟火气弥漫到井底的夜空中。
  “瓜……子,炒苞谷花儿!”
  “花……生,麻花麻糖麻胡豆儿!”
  “纸……烟儿,洋火……”
  “黄……果广柑儿!”
  街上先响起的是尖脆稚嫩的叫卖声。十来岁的男娃女童,把装着要卖东西的b簸箕双手扶着顶在头上,或单手托举,身后跟着弟弟妹妹,沿街吆喝起来。
  “燃面……抄手臊子面……”
  “烧辣烧白红烧髈……”
  饭店里跑堂吆师不停地报着菜名,托着托盘穿梭在饭桌间为顾客上菜。川话叫吼堂:“好嘞!雅座半斤烧辣八两酒,玉石栏……肝爆腰花……”。
  “好嘞……燃面,干罗儿带黄免红……”
  “来喽……蛐鳝儿滚沙搭青龙过江……”
  听起来象是土匪的黑话暗语。
  在饭店响起砧刀锅勺相撞出暴风骤雨的响动时,茶舘里的锣鼓钵罄也敲打开来。剃头铺的师徒几人也收拾停当,听到隔壁茶舘的响动,便催着师傅赶快过去。刚一出门,火神庙大门那边响起打金钱板的竹板声,师傅好奇地转身朝火神庙大门走去。
  庙门前没亮灯笼,大门紧闭,竹板声是从黑糊糊的门楼下传出的。
  “黑黢麻糊的,哪个还在这儿搞个啥子名堂?”师傅大声问。
  “是我们,老师。”是个女人发抖的声音。
  “寒冬腊月的,你不回家,在这儿打啥子金钱板嘛?当真是打给鬼听啰,不等鬼来拖早就着冷死啰。赶倒起去找个榻榻歇倒起!”
  “老师,莫得法去找榻榻儿,只有在这儿将就啰。”
  “妈……我冷,脚杆手杆冷得痛,我怕……”一个孩子哭泣的声音。
  “啥……子!还有娃儿说?你就不怕把娃儿冷死在火神菩萨跟前?赶倒起跟我去找个火烤下,要不然真的会着冷死。赶倒起(快点)!"师傅惊诧焦急地催促着。
  “幺爸儿,朝哪儿走?”一个矮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地从庙门前的石狮子后拐出在台阶上艰难地往下挪,师傅忙上前扶住。问:“行头收归一没有?收起赶点走。娃儿浑身冰巴冷,怕当真整出人命来。”
  女人背了个包袱,艰难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就这儿,两步路。进去烤下。哟!娃儿着冷来走不动啰,来我抱。走!”
  店铺里暖和多了。徒弟们正在熬铁环果洗发水。师傅将母子俩领进灶房,坐到灶门前烤火。问:“吃饭没得?”
  “打金钱板儿打了一晌午,就得夠买两个苞谷粑给娃儿吃的粑粑钱。”女人难为情地怯声道。
  借着火光,这才看清这孩子瘦削的脸上满是出天花时留下的麻子窝点,左边脚手不能伸直,看上去就像是个怪物。
  “就是出麻子高烧扯风扯成这个样的。”女人解释说:”当初生下来的时候,虎头虎脑的,跟他老汉儿一模一样。唉……命中注定哟!八字先生说就要那么个才活得下来。"
  “他老汉儿呢?”师傅从墙角的箩篼里捧起十来个红薯扔进灶门里,边问边用火钳扒个坑,把红薯埋进红炭灰里又问:“娃儿他老汉儿呢?”
  “死球喽,着抓壮丁打仗打死球喽。我们是安岳的,他老汉儿原本也是袍哥的人,到这外头来着拉了壮丁,就没了头绪。我一个女流之辈,入不了会,安岳又回不了,有人劝我改嫁,别个又嫌弃这个娃儿,娃儿也是条命呀,我喃个说丢就丢了么?只得娘儿俩半死不活地熬,熬到哪天算哪天。”女人悲切地述说着。
  突然,街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外地口音的叫骂声,隔壁茶舘打玩意儿的锣鼓家俬被摔得叮铃哐啷响,火神庙大门被砸得轰然倒下。大家一下愣住住,好在剃头铺夹在中间看不出是间独立的门面,并且灶房靠后段,灯火光线外面看不见。
  “蛮子哈街啰?”过了一阵,才醒过神问,猜想是不是金沙江对岸的哪个部落又过江来抢刧了。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正要想从后面跑,那人已到跟前。一看是打玩意儿的何幺老师,他笑着对师缚说:“你倒有先见之明哈,悄悄儿的爬起来躲起。”
  “啥子先见之明哟,幺老师,我正要找你禀告呢。你看这位打金钱板的大姐,带倒起个娃儿,两顿饭都弄不到着落,黑啰就蹲干檐坎,你说嘛,三九天,不着饿死也要着冷死。就想请求你幺老师设个法,救他娘儿俩的命。"师傅忙起身拱拳作揖。
  女人忙跪倒磕头,连声说:“请幺老师指条活路!.……”
  那孩子虽说行动迟钝,但也是久走江湖,头脑反应不差。把饥寒甩到一边,拐脚拐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念道:“求幺爷赏饭!”
  何幺老师看着母子俩,叹道:“唉……造孽!嫑这样,大伙都是江湖中人,晌午些时候就看到你们喽,这口饭不好吃哟!”
  “铛……铛……”街上响起铜锣声,接着就是镇公所陈师爷不紧不慢的声音:“各家各户听倒起,中央军保境安民到本镇,镇上所有商铺不得关门歇业,不得停售抬价!要满足国军需要!.……铛铛!”
  “刚才就是杂种些冲进茶舘,把我们的行头拽啰,把所有茶客都撵出来。”何幺老师说。
  “哎哟!这年关真成鬼门关啰!”众人都跟哎哟连天起来。突然,门被砰地一声踢开,大声喝道:“给老子剪脑壳!”
  师徒几个只得点起昏黄的桐油灯,第一次开起夜堂。
  真是天赐良机,给师徒几个带来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九人一齐上阵,打金钱板的就打水挑水加水,孩子守着灶门口烧火添柴。别看这些老总兄弟个个凶神恶煞,头发一剪掉,也不问价,随手掏出几张哗啦作响的票子一扔就转身走。
  大人孩子忙到天大亮,还有不少老总等着剪脑壳,但不知怎的,来了一队全副武装叫宪兵执法队的,把所有当兵的赶走了。师徒们实在累极了,一个个枕着鼓囊囊装钱袋子睡了过去。
  直到日头偏西,整个镇子都没一声鸡鸣狗叫,整个镇子的人忙碌了一整夜,把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交给老总们,换成一麻袋一麻袋的金元券银元券,枕在头下做着花消金元券的美梦。
  听说这股胡宗南的中央军将小镇上的食品年货席卷一空,鸡犬不留。还强征了马帮挑夫,载着抢到货物南撤而去。梦中醒来的人们,只能看着大袋小袋手纸不如的钞票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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