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香回房以后又难过好一阵,想到妹妹噙满眼泪的样子就有些坐卧不安。酉时四刻索性去禅院练剑,天漆黑才回来,下午饭也没有顾上吃。亥时初刻,她想起该向师父请安,顺便打探师父回山时有没有替妹妹带话。接近琢玉阁隐隐嗅到一种怪味,玉颜房门口更浓郁,她敲门后进去边掩门边四处看,师父正坐在床边洗脚。她轻轻的叫声“师父”,到跟前恭敬的说“惠香问候师父金安”。猛然看到木盆里的水是赤褐色,刚要问师父先说话了:“哦,这是一种草药,为师下山时顺道去看了看大夫,大夫说这种药汤可以医治腿寒,我等常年在山中免不了腿寒之疾。你若不嫌弃可以稍候,待为师泡完你也续一些热水泡泡。” “惠香谢过师父。”惠香感激的躬躬身,垂手站在玉颜旁边。 她泡脚时候,玉颜又问她心法练习的情况,泡完脚又为她推宫运行两个小周天。直到她打个哈欠玉颜让她回房休息,没有提到小蝶。 大年三十傍晚,饭堂加了几道素菜,还有饺子。惠香忽然就想家了,想起以前丰盛的年夜饭,想起全家人其乐融融围在一起吃饭。现在不仅吃着淡而无味的饭菜,除了师父说话能温和些,其他人都是冷冰冰的。回房后她又想念小蝶,猜想小蝶必然也同样的想念她,不由得开始怨天尤人,怨老天不公令她们骨肉分离,暗骂那些杀千刀的恶人把她变得孤苦无依。 九尽桃花开,春深三江暖。几场绵绵细雨下过以后,鸟外亭旁边的小花盛开了,站在山顶向下看又是一番清新景象。 自春分那天开始,惠香开始学习轻功,师祖特许玉颜带她在禅院之外——从绝尘居后门到鸟外亭这个地段练习。环境好了人的心情也不由得开朗,她休息期间还敢到崖边摘几枝叫不上名字的花,回去用瓶子插起来,自己房间一瓶,师父房间一瓶。师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有一天晚上,她过去请安时看到师父望着花瓶发呆。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黄昏,惠香看月光明亮就想出去走走,过去跟玉颜说想趁着月色练习轻功。玉颜随口答应,叮嘱她不要太晚休息,说完继续打坐。 走出后门,便能嗅到清新的芳草气息和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就愉悦起来。试着踏阶边矮树腾跃七八次,就到了禅院后半截,道沿边的野花越来越多了,深嗅之下顿觉心旷神怡。她不想再跳,索性顺着台阶慢慢的散步,反正今晚师父没有监管,不如坐在鸟外亭里赏月,也给思绪来个彻底放松。 由于她是师祖特许可以到外面练功的人,师父不在就更加自由,所以她不会想到遇见别的人,就边走边欣赏周围的景致,时不时抬头看天上不太圆却分外皎洁的月亮。此时,鸟外亭里不仅有个人,而且从她拐第二个弯走三十多个直阶就目不转睛看着她,当她剩下两步就到亭边时还拱手跟她打招呼:“小姐你好!川东人黄诚诚有礼了。” “呀!”把她吓得惊呼出声并且向后退两个台阶,瞪大眼睛看亭子边站着个男人,还微笑着向她拱手。 “抱歉之至,在下绝无惊扰小姐之意。”这人就是御剑门黄诚诚,也是在京城泰和楼和他们兄妹擦肩而过那位青年侠士,也是因为那次擦肩对她产生浓厚的爱意,此后四处寻找她,还因此去过阅江楼。此时见她满脸惊讶,他反而有些愧疚,微笑着跟她解释,“在下无意中来到此地,见夜色优美便驻足欣赏片刻。方才见小姐上台阶本应离去的,只是——此处只有一条道,而在下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也想招呼一声再走。” “休得信口胡诌!此处乃我绝尘居门人清修之所,满门皆是女子,怎可能与你有一面之缘?”惠香不自觉恢复平日的冷淡语气。 “哦——”黄诚诚再次拱手,“原来小姐是鼎鼎大名的绝尘居士门下,失敬失敬。” “既然你听说过绝尘居士,就应该远远避开,而不是在此胡搅蛮缠。”惠香早已经把脸背向鸟外亭。 “纵然小姐不是绝尘居士门下,在下亦不会胡搅蛮缠,在下的确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黄诚诚认真的说,“小姐可记得京城南市街泰和楼?小姐当时与一男一女同行,那位兄台说话有些当地口音。” 惠香一下子想起来了,在京城逛街时二哥是带着她和小蝶在一家酒楼吃饭,那天晚上二哥便遇害。想到这她阵阵难受,猛然回头瞪黄诚诚一眼说:“你到底离不离开?非要逼我动手不可?” “在下岂敢让小姐动手?既然小姐心情欠佳,在下离开便是了。”黄诚诚无奈的说,虽然他很不情愿,却不希望惹她不高兴。顺台阶下几级从她身旁经过,他忍不住回头看着她说,“在下黄诚诚,可否请教小姐芳名?改日再来向小姐问好?” “你既然知道绝尘居?怎会不知道绝尘居门下从不与外界交往?”惠香背着黄诚诚说,此刻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免得有人看到他们说话给她带来严厉惩罚。 “不与外界交往?这是什么破规矩?”黄诚诚随口反问,今天之前他只是听说过绝尘居多么了不起,根本不放在眼里,连绝尘居在哪都不知道。 “再胡诌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惠香冷冷说。 “小姐莫生气,在下走便是了。”黄诚诚说完快步下台阶。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禅院西侧斜坡下二三里远的灌木丛呆着。因为他不舍,之前专门找她几个月都没有找到,好不容易遇到了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只是他知道晚上与她纠缠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白天光明正大的拜访就不同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绝尘居规矩再多也不能不让投贴拜访,一个门派既然在江湖上赢得如此响亮名号,想必不会无视江湖道义。 日上三竿,黄诚诚才顺着斜坡上来。从禅院西侧绕到绝尘居后门,远远看到门口两边悬着“绝”“尘”两盏灯笼,不觉心生欢喜。等他走进几步看到“男人止步,擅闯者死”的竹牌,不由得吸了口凉气,看起来绝尘居确实不与外界交往,对这种门派投拜帖有用吗?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敲门,来都来了总要试试。 一般人很难绕过绝尘居两边的峭壁到后门,禅院的前门也有清字辈弟子值守,所以绝尘居后门从没有安排人值守。黄诚诚轻轻叩三下门,等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但他能听到五十步之内有人走动,就将内力灌入声音吐出去:“川东御剑门黄诚诚登门造访,承请贵派执事人赐见。” 话音还未落定,对面禅院门打开了,至少二十个穿素衣素衫,素帕包头的女子出来,个个手执武器呈半圆形把黄诚诚围起来。他赶忙笑着拱手作个罗圈揖说:“各位切莫动怒,在下是以礼拜山。” 当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用剑鞘指着黄诚诚身后冷冷地说:“你是不识字?还是眼瞎看不到牌子?又或不是男人?”随着女子指的方向,有几个年轻女子让开,亮出不远处那块竹牌。 话没有听完黄诚诚已经皱起眉头,但为了找人勉强压压火气,再次微笑拱手说:“委实抱歉。在下一时疏忽,请这位姐姐见谅!” “哪个是你姐姐?不想死就到牌子外面去!”那女子说着就把剑拔出来,怒目圆睁瞪着黄诚诚。 “好好好,在下去牌子外面。”黄诚诚只好走到竹牌西边,从怀里摸出一张拜帖摇晃两下,“在下乃川东御剑门黄诚诚,承请尊驾通报一声,还望贵派掌门人或执事人赐见。” “这人究竟是痴傻?还是听不懂人话?”那女子又指着牌子说,“如果我师父肯见外面男人还立牌子作甚?” “哦——”黄诚诚总算想明白那块牌子的真正意思,也知道无论如何她们是不会让他进去找人了,就悠然一笑伸手在脖子旁边比划边说,“那在下能不能请贵派一位姑娘到外面叙话?她这么高,穿一身素——”想说素罗裙他停住了,因为面前二十多位都穿素罗裙,只好笑着改口,“在下与那位姑娘昨日曾在亭子旁边见过。”因为顾虑女子的名声,他又把昨晚改成昨日。但他终究是错了,人家整个门派都杜绝男人,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年轻女子见你?而且已经见了。 “何人如此大胆?”那女子果然大发雷霆,直接把剑对准黄诚诚,“她叫什么名字?”其他人的武器也瞬间摆动起来,大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黄诚诚听这话立马后悔,心想幸亏还不知道那小姐的姓名,否则真可能害了人家。 “禀告三师伯,”旁边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说,“只有惠香得师祖特许,可以在院外练功。” “惠香?”这位三师伯就是书韵,也是今天负责督导大家练武的管事,真闹出男女苟且之事她也有督导不力的责任,所以她立刻往左右扫视,“惠香在哪?”确定这些人中没有就看着年轻女子吩咐,“香菱,你和香叶、香芬去把惠香押到大师伯那里领罪!” 哎呀!真坏事了!黄诚诚意识到给喜欢的人闯下祸,懊恼的无法形容,赶忙身形一晃窜到香菱跟前佯装惊讶:“哎呀,香菱,真是你?你忘了昨晚咱们在亭下说话?” 香菱本要转身往禅院去,被黄诚诚一吓急忙后退,慌张的看着书韵嚷起来:“三师伯,别听他胡说八道,香菱今天之前从未见过他。”说着话急切地拔出宝剑边刺他边骂,“贱男人何故攀诬于我?姑奶奶要你命!”一句话的时间挥出去连环四式,正是寒光剑法的第一式“寒光凸显”。 由于事情发生的很快,黄诚诚又离香菱很近,看到她挥剑就极力往外躲都没有完全避开,贴近脸颊的一缕鬓发被她的第四式齐齐削掉,再躲得慢半分他的左眼就毁了。也别说他,就连刚刚到她跟前的香叶、香芬也险些被刺中。他也不愧是黄诚诚,险险躲过之后又凑过去嬉笑说:“哟,小香菱,我的小乖乖,在师伯面前做做样子就行了,怎么下手这么狠?万一哥哥躲不过你可要守寡哟!” “你这贱男人!”香菱愈发气愤,反手就使出第二式“傲骨临风”。 这下黄诚诚就有准备了,身形一晃绕到书韵身后,连她一起调侃:“哎呀三姐,赶快制住这疯丫头,她要万一失手把我杀了,你以后找谁幽会?” “大胆狂徒!敢调戏于我?”书韵的剑本就在手里,盛怒之下使出二十七式孤芳剑法最后一式“万念俱灰”。一招分六式,六式恰恰又是同一个瞬间从不同角度刺向六个不同的方位,对身法、剑法、剑速都有严苛要求。不凑巧的是她现在用的不是晨星剑,不仅速度跟不上,剑气也收拢不住,刺出的方位偏差很大。尽管如此,也在一招之内刺中黄诚诚左臂和右胯,同时,也刺中离她最近的香芬的左臂、香菱的左腿,香叶也险些被师父刺喉。 所以,这一招下来五个人惊叫,其他素衣女子则迅速往外躲。黄诚诚也因此得到一个机会,所以他落地的瞬间再次往起窜,两个连窜来到禅院东南墙角。纵身假装往院内跳,实则是踏东墙跳入东墙外的陡坡,边跑边封住伤口周边的穴位。 书韵从来没有想过剑的差别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当她看到误伤自己徒弟、徒侄既惊讶又担心,赶忙丢下剑检查两人的伤口。等她们稳定下来再找黄诚诚早已经不见,这时候竹棋、画眉、诗涵也带人过来,禅院练功的六个玉字辈也和众弟子赶来。竹棋听书韵说完情况,立刻让书韵带着香菱和香芬回上院治疗伤口,让诗涵带部分人进禅院搜查,画眉带个玉字辈及弟子到东山坡追击凶手,她亲自把惠香带到厅堂请师父定夺。 黄诚诚自出道以来还没有这么狼狈过,所以他边顺山坡往下窜边反思。怜香惜玉一直是他想改却改不掉的毛病,过于自负也是主要原因,再有就是分心了,担心那个叫惠香的女孩因为他的冒失受惩罚。当然,他并不知道绝尘居的惩罚规则和轻重,但就看她们对竹牌的重视程度和两位女子的狠劲儿,与男人有关联的惩罚绝对不会轻。而他现在不能返回去,必须先找地方检查伤口,等伤口无大碍再上山打探惠香的情况。 山坡还没有下完,他已经进入浓浓白雾,却又不敢停,只好边跑边试着分辨。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明白分辨没有用,因为他已经到达谷底,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的竹林,迷路了。正在思索往哪个方向走,由远至近传来脚步声和女子说话,他只能往相反方向跑。两百多步以后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前面也有沙沙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上面的竹枝粗壮茂密,决定上去躲起来。身子往上一窜一丈多高,刚要再窜有条黑影自上而下扑过来,把他惊得赶忙跳上另一棵竹子,与此同时拔出大剑,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敢大意了。跳出去的同时他也看清楚黑影,原来是一只栖身竹枝的金丝猴,落在他刚借力的地方又一跳,消失在浓雾中。 他正要接着往上窜已经有人发现他,还大声喊:“师伯,在这里。”“四师叔,刚才的贱男人在这里!” 他往下一看可不是,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他刚站的位置旁边不足一丈,想必是听到他的拔剑声,其中一个就是“三师伯”喊的“香叶”或“香芬”。他只好跳下来,将大剑横着托起,准备应战。 又是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三四十个素衣女子把他围在中间。领头的女人身高五尺出头,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与那位“三师伯”一样是横眉冷目、神情严肃,手持两把寒光凛冽的短剑。仅看眼神和微微隆起的太阳穴,黄诚诚就能看出来这位与“三师伯”比只高不低,搞不好他这百十斤要交代在这竹林里。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唰唰”声由远至近,接着有个年轻男人说话:“诸位小心了!”声音未落,有个物件挂着风从斜上方飘过来,“啪”一声落在地面枯叶上,蠕动几下僵直了,竟是一条近两尺长的青蛇。更令人惊讶的是蛇七寸位置插着一根竹针,很明显是突袭众人的过程中被竹针击落。众人不由得向后退,持短剑的女人也瞪大眼睛,看着蛇飞来的方向。 随着几棵竹子摇晃,一个头戴灰色逍遥巾的青衫少年落在黄诚诚身边。落地后轻声一笑,拱手冲持短剑的女人拱手说:“这不是画眉姐姐吗?小泥鳅给画眉姐姐见礼了。” 持短剑的女人就是绝尘居第四弟子画眉,当她看清来人是小泥鳅既恨又惊讶,恨是恨他羞辱她的爱徒香葶和香菱,惊讶的是这竹针貌似诗涵说的暗器。现在小泥鳅施礼她更不能直接翻脸,冷冷哼一声说:“是你啊?你不在江心庐在此作甚?莫非与这狂徒一伙?” “这狂徒?”小泥鳅笑呵呵看一眼黄诚诚,看他手里的大剑就猜到是御剑门少门主,还是轻轻摇头看着画眉说,“不认识。”随即把话锋一转,“不过吧,画眉姐姐不了解我师父,他老人家就爱仗义助人。” “你有师父?”画眉不解地问。 “是啊。”小泥鳅得意的仰起头,“画眉姐姐也见过,就是前面竹屋的主人青篱先生。” “他?那人是你师父?”画眉有些不信。 “那当然。画眉姐姐要不要当面问问他老人家?他就在前面教师妹捉蛇。由于这条蛇过于调皮,他才允许我使用暗器。”小泥鳅说着特意指着蛇身上的竹针。 “那倒不必了。”画眉又扫一眼竹针,此时不仅相信小泥鳅是竹屋主人的徒弟,而且相信他已经掌握这种独特的暗器手法。她稍微停顿又说,“既然你们在捉蛇,就拿上你的蛇走吧,我们还有重要事情。”说这话把目光转到黄诚诚脸上。 “哎,兄弟?刚才你不说令师徒都爱仗义助人吗?该不会撇下我这个被群人围攻,身受重伤之人吧?”黄诚诚早看出这位小泥鳅和对面画眉貌合神不合,自然不会放过逃生机会。 “那当然。”小泥鳅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竹针,举起来晃了晃说,“我也想试试这东西扎人身上疼不疼。” “你——”画眉从见面就想出手,连小泥鳅和这狂徒一起收拾,又不得不忌讳他手里的竹针,只剩下发狠的份,“小泥鳅,你知不知道他在山上闯的什么祸?知不知道帮助他有什么后果?” 小泥鳅呵呵一笑说:“不知道,但我不在乎,你有意见跟我去问我师父。”说着给黄诚诚递眼色,两人退着往后走。 画眉不敢冒险,她师父带领众人堵住篱笆小院都没有下令全面开战,她更没有那股魄力,也担不起那份责任。所以她们只是在原地看着两人往后退,直到他们消失不见才气愤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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