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天气,不知怎么的,总是灰蒙蒙的。太阳一早就出来了,可那原本十分灿烂的光芒,被灰蒙蒙的铅云紧紧固锁着,只好在铅云的边缝,勉勉强强露了点光梢头。整个大地在六月早来的灼热中,不祥地沉默不语。 上班时肖像碰到人事科肖科长,这位好脾气的老处女今天看来有点心事重重。 都姓肖,于是肖像老爱喊她肖姐、肖姐的。只要抓住她就大开傻玩笑。“嘿嘿,我姐昨夜没睡好,又在想姐夫了吧?”,隔得较远,肖像就扯开了喉咙。 要是平时,肖科长顶多一笑,最多矜持地唬起脸不理他。可今天的肖科长搭拉着眼皮,像没听见他的叫唤,谁也不看的走进了三楼的办公室。 肖像讨了个没趣,只好自顾自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见他进来。正在看报的王科放下报纸:“开水我已打了,可以泡茶。”肖像点点头,拿出新买的“碧螺春”对王科摇摇:“来点?”“谢谢,不用。我喝不来那玩意儿。”王科摇摇自己手中的不锈钢保温杯:“我喝惯了沱茶。” “对了,西街那间店的租赁期好像到了,你查一下资料,这回一定要谢老板在年递增上出点血。”肖像一查,果然租赁期还有二天就到了。“下周三到期”“那到时你去还是我去?”到租赁户处续签店铺,是个美差。 肖像不动声色:“你看呢?”“再说吧”王科有点心不在焉的。“你自己注意点,公司正在搞第三批劝退。”王科淡淡的说:“正有人说我们开发办是多余的。”, 肖像冷冷的看着他,公司搞第三批劝退的力度很大,而且劝退一次性买断工龄的工资,远比前二次低,这肖像早就知道,问题是,开发办就二人,劝退就一定是身为副主任的自己?不一定吧?他觉得好笑。 王科呀王科,你就那么有把握独自一人留在开发办?开发办好呀,有职有权,掌握着公司所有黄金店铺的出租和新办公楼的筹建……“东街施老板那儿,你去了没有?”“了啦,除租金外,每月再给开发办500元经办费。” “钱呢?”,“这儿”,肖像掏出五张老人头,摔在桌上。“二一添作五”王科手指头一用力“呯”:“掰了”他把一张50元币扔在桌上。拈起三张老人头迅速揣进腰包。 “呯呯呯”隔壁办公室传来东西摔破的声响。 “怎么了?”肖像一怔,忙跑出去。王科一伸手拦住他:“算了,别看啦。” 肖像停停,仍飞快的跑了出去。隔壁是大集体办公室,专管那些没入国营企业正式编制的班组员工。大集体的员工早已遣散,办公室却保留下来,只有正副科长二人,平时里临时听领导的工作调遗,处理处理原有的善后事务,帮帮各科室的忙。这次被公司一刀切了。 大集体孔副科,正怒不可遏的收拾着自己的抽屉。 这个身高马大的壮年男子,原是国营企业的正式干部;那些年听党支部的话,自愿放弃原有的业务科长职位,到无正式编制的大集体办公室工作,一干就是二十五年,没想到今天走人。 “呯”,一个精致的镜框被他从抽屉里找出,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玻璃碎了一地,一张几十人的合影照,裸露在地上,相片上“××市××年度××区食品公司××年度先进生产者留影”的烫金标题,格外醒目…… 孔副科长走了,就那么直直的昂着头,快步穿过无人的走廊,溶入外面喧哗的世界。 屋内,同样正在收拾东西的钟科长,坐在自己座位上,无言的流着泪。 到底是女人,没吵没闹,她就那么坐着,任眼泪如断线的珍珠,默默的成串地从脸颊上滑落。将质地优良的衬衫胸口,打湿了一大片。 这是一个保养得当极有礼貌和风度的中年妇女,待人真诚,工作热情,很有人缘。肖像不由得和其它科室员工围了过去。可大家又能说什么呢?几个平时与她关系好的科长副科长,抚着她轻轻颤抖的双肩,陪着流泪…… 钟科长终于站起来,留恋地看了这间伴随自己近三十年的办公室最后一眼,拎起包裹走了。 上午十点半,平时是各科室自发的活动时间,忙了几个钟头的干部们,此时都纷纷走出办公室,你递我一根烟,我给你一颗糖的,不亦乐乎。 可现在,热闹而宽敞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大家都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无言的忙忙碌碌,心里沉甸甸。 “我喊你莫去,你不信。”王科眼红红的:“这场面看了让人心酸,最好别看。” 肖像摇摇头:“妈的,国有企业如今是任人宰割的羊羔,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早,没听说还要加快国有企业的改制与深化?”王科喝口茶,道:“别管他人了,先管管自己吧。王经理叫你到经理室去一下。”肖像一怔:莫非轮到我走人了? 王科脸上露出了毫不掩藏的幸灾乐祸的笑靥:“去呀,王头儿正等你呢。”。 走廊深处的经理室玻璃门,不祥的敞开着。 慢慢穿过走廊的肖像,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大家纷纷抬起头瞧他,像是不认识似的;肖像慢腾腾的走着,恍惚瞧见小李子正从财务科走出,迎向自己…… “呯呯呯”他停在经理室外,轻轻敲敲玻璃门。“进来”里间一溜棕色皮沙发上,坐着公司的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行政办公室主任一干人,王经理坐在正中。 王经理单刀直入,先就肖像的工作能力做了一番良好的评价,然后“因此,经公司党政工团研究,决定派肖像同志为区食品公司的代表,在坚持搞好开发办工作的基础上,参加由区工商、环保、卫生、税务、农业和公安等局组成的本市生猪定点屠宰小组工作。” 各头儿又就此工作的重要性,先进性和必要性,轮流讲了一遍。肖像告辞出来。见肖像平静的回来,王科有些迷惑:“遭了?”肖像故意不回答,让他高兴去吧。一会儿,行政办的打字员发来了公司通知。 王科看后有些难堪:“哦,参加定点小组,支持支持!这下有你忙的。”他向肖像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暂时没有”,肖像出了口鸟气,有些得意地望着他:“这下再没有人说开发办是多余的了。” “那当然。” 兵贵神速,周六下午,行政办通知肖像到区工商局,参加区生猪定点小组成立会。 肖像平时到工商局不多,穿过几条街才找到了局本部的三楼会议室。 肖像正跨进会议室时,一位戴金丝眼镜手端茶杯的中年人正走出来,肖像眼尖,一眼看到他将踩上门口边的一小块西瓜皮,忙一把拉住他,用脚把西瓜皮踢开。中年人先是一怔,然后发出会心的微笑,礼貌的对肖像点点头。 会议室里,已坐了几个人。大伙儿好一阵握手自我介绍,秘书宣布开会。中年人讲话,原来他是区工商局的江局长,兼定点小组组长。“因为……所以……祝愿……”,江头好一番声情并茂的动员,各局抽派的兄弟们也纷纷表态。 江头是区工商局的常务副局长,当然不可能每天与小组行动。他当场指定工商局市场科的姜科长为小组副组长,食品公司抽派的肖像协助……云云。 散会后,肖像回公司办公室拿东西,居然发现王科和别的科室人员都在。 “下班了,怎么都没走?”肖像有些奇怪,但他很快发现气氛不对,大家都沉着脸,几个平时爱打闹戏嘻的女孩子,更是满面戚容,脸上挂着泪迹。“出了什么事?”肖像惊恐地问王科。 平时爱装模做样端架子的王科,沉重地叹口气,慢慢的说:“大集办的钟科长死了?”“死了?前天走的时候不都是好好的嘛?”肖像呆住了。 “钟科回家后的第二天深夜,从住家的七层楼台上跳了下去。”王科的声音有些颤栗。 啊!钟科,平时里端庄文雅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钟科,工作中乐于助人性格率真的钟科,闲聊中谈起自己儿子就充满希望和向往的钟科,就这样死了? 怎样的一个漆黑之夜啊,在有的人充分享受着改革开放成果左拥右抱狂欢举杯,高呼××××万岁时,一位把大半生献给党的事业普通的中年妇女,却忍着巨大的伤痛爬上了七层楼台,毫不动摇地投入黑夜的怀抱…… 她那么的与事无争心地善良,死亡之手仍没放过她;她怎么跳得下去?跳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人啊人,昨天还鲜活笑靥如花,今天就这样随风消逝在漠漠之中…… 有泪花溢出肖像的眼帘,他扭过头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洪吉大酒店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时髦而潮流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等一会儿公司的头儿和中干,都要去看钟科,你去吗?”王科沉重的站起,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肖像无言的掏出二百元钱递给王科,慢慢道:“请帮我带给钟科的家属,我不去了。”肖像知道自己见不得如此事情,怕在现场控制不住自己而声泪俱下。 “你管我啥子事?紧急事嘛。”突然,经理室传来王经理焦躁的吼声:“你这个婆娘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我在工作未必还要向你汇报?老子一天都是坐在火山上,焦头烂额的,撞你妈的鬼哟!回家?老子今天不回家!” 人们面面相觑。“都难!”王科长摇摇头,疲倦的说:“如今这把交椅,叫谁来谁也干不好,上面压,下面骂,呸!什么世道?” 窗外,许美静在忧郁地唱: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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