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遇难呈祥

时光荏苒，转眼间，雷娃被学校推荐上了高中。那时候，城里的中学生都忙于挖地道、挖防空洞，响应国家的战备号召；而乡下的学生则三天两头参加学大寨活动，在山坡上修建“人造梯田”，以示对农业生产的重视。

雷娃家人口众多，只有母亲一个人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日益艰难。学校也渐渐变成了生产队，学生们学不到什么知识，眼看着生活无以为继。雷娃的母亲四处奔走，找厂领导，找地区领导，最终鉴于雷娃父亲的历史地位，当地人事部门为他开了一盏绿灯——给了他一个“特招”指标。

然而，雷娃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不愿离开李莹莹，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当然，此刻的李莹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红扑扑的鸭蛋脸上有一双似喜似忧的半月眼。她眼睛轻微近视，看人时会眯缝起来，显得分外娇媚、分外惹眼了。

自从“请假条”事件之后，雷娃的名声在村里家喻户晓。只要有人在莹莹面前提及“雷娃”二字，她便感到羞臊不已。即便雷娃后来使出浑身解数，创造了无数战绩，但这件事依然不朽地延续着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使得李莹莹一直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让雷娃深感自尊受损。

雷娃对李莹莹渐渐心灰意冷，一气之下，索性在厂里取来了“招工表”。在招工表“家庭成份”一栏，雷娃自豪地填写上“革命军人”，“个人成份”则写上了“干部子弟”。至于“个人专长”一栏，雷娃毫不含糊：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三百六十行技能……总之，他自诩全才，将所有技能一应写上。

在水泥厂这二亩三分地里，谁家的锅大碗小，人人心里自然都有本帐。尽管雷娃在简历上信马由缰、挥斥方遒，但当向来办事以“原则”称道的政工科张科长看了之后，却给出了与雷娃想象谬千里的结论：字体无章无法，错字别字太多，词不达意且不说，牛皮都想吹破。

当时，厂里机电车间识字的年轻人太少，所以，把雷娃派去当了名学徒工。雷娃顿时懵了：高中生的自己，全能的人才，竟要干这？……他立马找到张科长：“让我当办公室主任成吗？再不济，也该给个工程师当呀……”

“陕西楞娃！”张科长心里暗骂了一声。毕竟，他是领导，是个有原则的领导，不能让自己等同于普通的老百姓：“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嘛。”

虽说张科长在厂里原先是雷娃父亲的手下，但原则就是原则：“你父亲，不也是从当兵开始，一步步走到领导岗位上的吗？我不也是从一个小工人逐渐被提拔到这个岗位的吗？”张科长语重心长地说：“你想想，咱们厂中层以上干部哪个不是从基层走上来的。再说了，你是个有志青年，就更应该从普通工作干起，这样才能在革命的大熔炉里跌爬滚打，经风雨、见世面，茁壮成长……”雷娃被说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嘴像被驴踢了似的，竟然找不到哪怕是半句辩解词了。

机电车间由电工班和机修班组成，是厂里相对优越的工作岗位，能进入这里，没有后门或没有点能耐是不可能的。雷娃当然知道，这和自己的后台硬、和自己的才干有关。到车间报到后，他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应当给他个副主任干干才是，没想到，事不遂愿，让他当了个钳工学徒。雷娃义愤填膺，当场尥蹶子——不干！车间主任并不含糊：“回家哪凉快哪呆着去吧。”雷娃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不经意间，雷娃看见，师傅们不管是安装设备还是加工零部件都有图纸相伴，他幡然醒悟：这不和电影上的工程师一个派头吗？一时间，怨气全消。从此，每到下半时，雷娃都会把车间里弯弯道道比较多的废旧图纸找几张圈起夹在胳膊腕，空出的那只手也不会闲着，不是拎把直尺、就是拿个绘图仪，迈着方步绕厂一圈才会回到家里。

其实，给别人显摆只是附带，雷娃的真实目的是刻意与李莹莹“偶遇”。时间长了，李莹莹也就转变了对他的态度，偶尔也会和他打趣：“雷工，回家还带着个，够忙的……”

这话雷娃爱听：“他们制作的草图误差太大，我回家给改改……”往往，李莹莹会投之以嫣然一笑。往往，不等雷娃第二句话出口，她就早已翩然远去了。尽管这样，雷娃依然感到满足、由衷地满足，好歹，这也算出师大捷呀。

回到家里，雷娃摆谱更甚。他再也不干那些鸡零狗碎、婆婆妈妈，老套冗杂的家务事了。在桌上铺开图纸、取出制图工具，拿个绘图笔就煞有介事地在图纸上描画起来，即便他老妈叫他吃饭，他也会咆哮怒吼：“吵啥吵，没看见我正在制图吗？厂里等着急用呢！”从此，家人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包括他老妈。

这天，终于有大任历史地落在了雷娃头上。厂里球磨机收尘器上的减震系统出了故障导致停产，工程师们花了两天两夜时间设计出了一套改进方案。由于急用，便把草图送到了他们车间以便加工使用，其中有一张因为修改次数过多，图纸显得有些陈旧、有些凌乱。雷娃以为是张废纸，下班时，顺手牵羊给夹在胳膊腕里像往常一样绕着圈往回走。他算计得很到位，恰好，李莹莹迎面走来：“雷工又要加班呀！” “这不，都停产了，他们整了好几天才画了个草图，要我给审核修改一下……”一如既往，在雷娃的话音尚没落地时，李莹莹已经远他而去。

雷娃回家后匆匆吃了晚饭，连饭碗都不收就坐在了办公桌前，好像在自言自语，满腹牢骚地抱怨着厂里工程技术人员水平太低，审核修改的技术活全都靠他……就在雷娃一本正经坐在桌前摇头晃脑地涂改图纸时，车间主任来了：“你拿了加工图？”说着，从雷娃的桌前一把拿起图纸：“你——”主任“呼”地朝雷娃的头上挥出了拳头，雷娃机警，本能而迅速地偏过了头，不然，看那架势，雷娃的头非开瓢不可。

要遇到一般人，不给个“蓄意破坏生产罪”给逮捕法办，至少也是个开除公职处分，但雷娃是谁呀，根正苗红、背景非凡。厂领导大事化小，只把雷娃发配到厂里的立窑车间劳动改造了之。

水泥厂生产环境最差的就是立窑车间，而在这个车间最令人生畏的是掏窑工：脏、累、苦、险齐备，热、冷、呛、焖瘆人。上班时需佩戴防尘帽、口罩，肩扛超大号铁锹，一挨下班，个个灰头土脸，人人都活像个战败后落荒而逃的日本兵。

一夜之间，雷娃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往日的风度骤落、从前的傲气皆泯。上班没几天，雷娃的干咳病就加重了，厂医开具证明：干咳气喘、疑似肺结核，不宜干接触粉尘的工作，建议去大医院检查。雷娃没去体检，他知道，干咳是娘胎里带来的老病，没治。

因祸得福，雷娃妈带着检查证明找厂领导，苦苦哀求、声泪俱下，终于使雷娃再获新生：分配到生产技术科上班了。“巴扎嘿！”雷娃欣喜若狂，飞也似地跑到科里报到了。科里让他学描图，正中下怀。这下，他可以更加从容地携带图纸回家、正经八百地给众人造势：彻头彻尾的制图专家看来非他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