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汽车穿行在高速公路上，周围夜色无边，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一盏盏路灯由远及近，再逐个地逃离，车子开得太快，有一种逃离宇宙的错觉。

我一直觉得父亲和儿子两个人单独去旅行很尴尬，两个大男人，谁都不会主动聊天。而事实证明确实是如此。为了打破车厢里的沉默，我也曾经和他说过这个事情，但他只是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烟，左手稳稳地抓住方向盘，“你现在，可还不是男人。”在弥漫的灰白色烟雾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瞥见他右手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在轻微颤抖着。他的话激起了我的自尊心，我看了看他快要燃尽的烟头，熹微的火光在黑暗的车厢里闪烁着。

“爸，给我一支烟。”

但他同意了我这个请求，甚至是带着笑递给了我一支烟，芙蓉王的，貌似是三十块一盒。

从我家到广西，开车过去大概要一天的时间。我们俩从早上八点多就出发了，开到现在晚上十点左右，走完了大概四分之三的路程。

他开车的时候很沉默，比平时更沉默，自从上车以后我几乎没见过他主动开口，都是我一直在找话题，而他总是回答得很简单。我不开口的时候，车子里就很安静，只能听见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

我甚至都要感谢这种声音了，它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的静默。

我看着窗外，不知道现在到了哪。远处的灯光很稀疏，偶尔会有一星两点闪过，像从水面一跃而过的鲸鱼一样，短暂的出现后又沉入无边的水底。

“你以前吸过烟吗？”他试探着开口，我被吓了一跳，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嗯……”

我拖长的尾音和汽车的轰隆声混为一体，思考了一下，我还是很诚实地回答了他。“哈哈哈哈”，突然他极其爽朗地笑了两声，上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还是喝醉酒的那天晚上。

“和我一样。”

“嗯？”

“我也是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开始吸烟的。”

“哦……”

“那时候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没想到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是的……”

“不过真正开始了解到烟的魅力的时候，还是在和你妈第一次吵架分手的时候。”

我侧过头去看着他，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般平淡，我却觉得他好像不是我原来的那个父亲了，他以前从来不会和我说起这类话题。我扯了扯身上的安全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那时候，你是怎么又重新追到我妈的呢？”他又笑了起来，从旁边看过去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我明显地感觉到车速慢慢地放缓了，他开始讲他和我妈的故事，从初次遇见，到确定关系，再到后面地如何吵架，如何和好，又是如何结了婚、生下了我……第一次从他口里听到他们俩的爱情故事，仿佛是在看上个世纪的一部恋爱连续剧。第一次同我爸说这么多话，我们俩因为他初次约会穿了一套过于正式的西装而笑出了眼泪，我不断地感叹原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人，他听了以后很似乎是不屑地笑了。

“谁还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

是啊，谁还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

半夜两点的时候，我们到了广西一个沿海的小城市。随便找了个路边摊扒拉了两口饭，我们便在宾馆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到了傍晚，等我慢悠悠地爬起床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上发着呆。

傍晚的天气正是凉爽，我们到了一个海滩公园。海风伴随着海浪声咸咸地吹来，海水并不是纯净的蓝色，而是灰蓝中带着点浅白，如同洗旧了的蓝布衣。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欣赏着景色，我爸在不远处正同一个女人说着话。

那是一个同我爸年龄相仿的女人。短头发，穿着一件红色长裙，身量很细，踩着一双夹板凉鞋。海风把他们谈话的声音吹到我这里来，吹得只剩下了一些只言片语，“儿子呢……没有……”，“是的……我们……”，“……挺好的”……

他们谈完了，我爸同那个女人挥了挥手，朝我走了过来。“谈好了吗？”我看着他。

“嗯，挺好的”，他又恢复了平时的简短。

“妈应该过得挺幸福的。”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栏杆上，默默地看着远方退潮的海浪。我转过头去看那个女人。她已经走远了，海风扬起她的裙角，微微露出了小腿，她看起来好像瘦了点，和我爸那张夹在钱包里的那张结婚照相比。她挽着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右手还牵了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是的，她过得很幸福……”，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像是对着我说，也像是对着自己说。

我们俩一言不发地看着靠在栏杆上，看着夜色渐渐浓厚，远方的海平面消失在黑暗里，路灯依次亮了起来，周围不断有人来了又走了，,嘈杂的人声似乎离我们很远，我们依旧也没什么话说，但是我知道，我们现在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