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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元旦过后,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开始了,十连二排回连里听候宣读退伍命令,离开独山之前,淮海去了一趟六一0部队卫生所,想见见那个女兵,离开以后由三排来接替他们,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人家一直还记着他,还向人打听他的情况,怎么也得表达一下情意吧。他走进六一0部队机关卫生所,见有个女兵背着身体站在药橱前,他觉得那不是那个女兵的身影。这时,那女兵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果然不是。淮海说肚子不舒服,叫她开了几片土霉素片,问她:“你是才来的吧?”
那女兵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才来的?”
淮海说:“我以前到这儿来过。给我开药的是一个高个儿的女兵。”
那女兵说:“我们卫生所有三个女兵呢,你说的是佟丽华吧。”
他问:“她今天不在这儿吗?”
那女兵说:“她到师部宣传队去了,要春节后才回来,有什么话我给你传达。”
淮海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淮海虽然没有见到那个女兵,却知道了她的名字,这是一个让他动心的名字,和他少年时代所喜爱的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同名。
在退伍命令宣布之前,是去是留,大家基本已知道了,但每人仍然在认真履行职责,做好每一件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站好最后一班岗,是人民军队的传统。
退伍命令宣布以后,被决定退伍的老兵们,不管是想走的还是想留的,都怀着对军营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代理排长胡大荣,原本是准备提干的,但七班副班长“参谋长”将他毁了。原先,在二排的六九年兵中,还有“参谋长”和成志刚、庞根祥3人没有入党,“参谋长”估计今年年底他有可能退伍,为了能解决入党问题,他就给二排的党小组长、他的班长胡大荣买了一双尼龙袜子。他家里很穷,他一个月津贴才8元,而一双尼龙袜子就要3块5。党籍解决以后,他想想心里舍不得,但又不好去向胡大荣讨回,思来想去,就给指导员写了一封信,说他的尼龙袜子放在大包裹里被人偷去了。在部队里,小偷小摸是被视为“三大耻辱”之一的。指导员就召开全连大会追查,声色俱厉地说:“偷袜子的人赶快到连部坦白,否则被查出来问题就严重了。”但没有人去连部坦白,胡大荣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事和他有关系。“参谋长”见事情闹大了,又去找指导员,说出了事情真相,年底胡大荣和“参谋长”都上了退伍名单。
八班的4个老兵,除成志刚都退伍了。淮海和任中英、庞根祥相处得都很好,在班里几次开会“帮助”淮海时,任中英从未发过言,庞根祥发言时,也总是低着脑袋,没有严厉的上纲上线的话语。任中英没有上过学,到部队后学文化很认真,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下来问人,字也写得很漂亮,淮海从家里带来一本《新华字典》,他见了很惊奇,常向淮海借,淮海就送给了他,并教会了他拼音字母。那是淮海上小学时用的旧《新华字典》,现在任中英退伍,淮海又将家里寄来的一本新的《新华字典》送给了他。在欢送老兵离队的茶话会上,平时不爱讲话的任中英发了言,他说:路淮海是个好同志,他的身上其实是有很多优点的,我们大家都看不到,总是盯着他过去的缺点不放,希望组织今后能多多爱护他、帮助他,早日吸收他为团员。
七一年的兵虽然服役时间才一年,但十连也有三个退伍了。一个是五班的陆军,长着一张满月形状的大白脸盘子,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两撇小细胡子,就像动画片《大闹天宫》中的玉皇大帝,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宠辱不惊”的滚刀肉、浑不吝式的人物。他天不怕、地不怕,在全团只怕一个人,这人不是团长,也不是营长,更不是连里领导,而是三营卫生所的秦护士。有一次,他去打针,慢条斯理、毫不害臊地把裤子脱到膝盖以下,被秦护士狠狠一针,疼得他跳了起来,呲牙咧嘴直叫:“啊唷唷,扎到筋上去啦!”后来,夏茜临时到三营卫生所工作,他揉着腰对夏茜说:“肾虚,唉,夜里睡觉做梦,流了一大片。”夏茜傻乎乎地问:“什么东西流了一大片?是不是虚汗,你每天晚饭后来,我给你注射葡萄糖。”他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女兵会这样对待他,一时竟无话回答。自此,他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努力要求进步,到卫生所来也规规矩矩。当时团部失了一场火,他在救火时就像疯了一样,不顾危险,在火里跑进跑出抢东西,为此受到了通报表扬,连里趁此将他树为正面典型,还将淮海的家庭情况移到他身上,说他父母都是建国前参加部队的干部,他到部队后有“自来红”思想,不求上进,屡犯错误,后经组织教育培养,彻底“脱胎换骨”,成了先进人物。可是,不久夏茜觉察到了他的居心叵测,气坏了,不再给他注射葡萄糖,并汇报了领导,领导禁止他再到卫生所去。他“兵痞”的本相又露了出来,继续死乞白赖地纠缠夏茜,闹得风生水起,组织只好将夏茜召回卫生队,给了陆军一个处分。从此他更加变本加厉,破罐子破摔,到处向人讲述他的“爱情悲剧”。连里多次给他机会想挽救他,但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不起一点作用,只好又将他当做反面教员,说他自以为“根红苗壮”,骄傲自满,放弃思想改造,屡犯错误。淮海对此很恼火,因为这种说法让别的连的人,都将陆军当成了他,坏了他的名声。陆军是建阳县冈中镇人,退伍时,他送给淮海一个塑料面笔记本,说:“我们也是老乡,战友一场,留个纪念吧。我家里给我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在镇酱醋厂保卫科当干事,以后你来找我,我送你几瓶虾籽酱油。”
另一个退伍的七一年兵是七班的唐学茂。唐学茂退伍,算他运气不好,“灾星”正巧碰到了他的头上。六班副班长苗粉喜,知道今年要退伍,提前到储蓄所将当兵三年积蓄的200元存款取出来,放在哪里都不放心,就揣在身上,夜里睡觉时取出来放在胸口。一天夜里起来小便,蒙里蒙懂,钱滑落到地上,被唐学茂起来小便捡到了。唐学茂把钱藏了起来。天将亮时,苗粉喜迷迷糊糊用手一摸胸前,钱没有了,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大家立刻起床,谁也不许进出,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早饭由人抬到宿舍来吃。指导员来讲话:“谁捡到钱,中午开饭前交到连部,可以从宽处理,否则,查出来作小偷论处,性质就不同了。”大家都干坐着。终于,唐学茂说要上厕所,由胡大荣陪同,到连部把钱交了出来。唐学茂平时和淮海、胥晓军关系最好,为此“参谋长”没少给他小鞋穿。淮海送给唐学茂30块钱,唐学茂不收,说这个人情一辈子也还不清。淮海说:“我不要你还。我没有多少钱,今年的津贴全在这里了,你拿回去买几只小猪养养吧。等我退伍以后,你有事上街来找我。”唐学茂听到“小猪”,面盆大的脸盘上像蛤蟆一样的嘴巴咧开来笑了。胥晓军也送给他20块钱。
还有一个退伍的七一年兵,是三排十班的李小林。李小林的父亲和蔡凤楼的父亲都在县港务处,两家也是街坊,隔着一条小街门对门。每天早晨,两人一同在南门大桥下面的河码头边洗漱,一天,蔡凤楼的父亲问:“小林最近来信了吗?”李小林的父亲被水呛了一下,说:“嗯,来了。”蔡凤楼的父亲又说:“我家老大也来信了,被评为‘五好战士’啦,还入了团,现在正被培养入党呢!怎么样,你家小林也快入团了吧?”李小林的父亲说:“小林在学校时就是团员,‘七.一’已宣誓入党了。”蔡凤楼的父亲一听,“呸”地把一口水一半吐在自己裤子上、一半咽到了肚子里,匆匆蹲下洗了脸,一人回家去了。不久,李小林的父亲成了“五.一六”分子,被关进了学习班。他是老实人,领导、同事、邻居,从没得罪过谁,也没有参加过任何造反组织,却突然被人检举成了“五.一六”分子,还每天逼他交待,是谁发展他进组织的,领导是谁,平时和谁联系,他又发展过谁?他心里想不通,就在一天夜里,起床到墙角拿了一把白天劳动使用的斧子,将检举他是“同党”的那个“五.一六”分子砍了一斧子,他吓坏了,扔掉斧子,狂奔出去,跳进了串场河,被砍的那人却没有死。“二姑娘”的父亲是单位政工组长,又是单位深挖“五.一六”运动的负责人,就以单位名义给部队写了信。“五.一六”本已是很严重的问题,再加上报复性杀人和自绝于人民,就更罪上加罪,李小林是应该被遣退和开除党籍的,但部队做了变通,说“家庭是家庭,个人是个人”,李小林同志自入伍以来,一贯高标准要求自己,突出政治,又与家庭划清了界限,对他作了退伍处理。他当兵一年入了党,也说得过去了,只是父亲含冤而死,实在太惨,以后还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李小林的父亲被人检举为“五.一六”,完全是蔡凤楼的父亲设计的,蔡凤楼的父亲在写给部队的信中还说,黄海街上的兵,除他家以外,都是“五.一六”,幸亏他干部太小,否则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所害。
储义民也差点退伍。他妹夫的父亲,原任过一0二师政委,和储义民的父亲,既是亲家,又曾是上下级,“九.一三”事件后,清查林彪集团成员,他妹夫的父亲,受到了牵连,他的父亲也因此受到影响。这问题可比“五.一六”严重多了。后来他妹夫的父亲给毛主席写信,说:“主席:我是温小麻子,你还记得我吗?长征时我给你当过马夫……”毛主席看信后说:“温小麻子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他是老实人,不会反我的。”于是被释放,储义民的父亲也被解除了审查。当时储义民的父母都在“五七”干校,就叫唯一留在身边的最小的儿子,带着《组织结论》,到洪泽湖农场去找下放在那里的储义民的大哥,然后他们到合肥去找姨父,姨父是安徽省军区副政委兼省建设兵团副政委,派车将他们先送到巢湖农场——储义民有一个弟弟在那里的南字127部队当兵,因父亲受审查,给“四人帮”写信,被关了起来——然后又来到储义民这里。幸亏退伍方案团政治处还未批复,储义民的名字又被拿了下来。
淮海不会想到,他最初也上了退伍人员的名单,报到营部,被教导员划掉了。教导员为了此事专门来到十连,对十连的领导说:“他今年才17岁,又没有原则性的问题,当兵一年就让他退伍,这对部队影响也不好。”那天下着濛濛细雨,教导员从连部出来后,看见淮海拿着一把长尺,正在出黑板报,他就和淮海在黑板报旁的屋檐下谈了起来。他对淮海说:你有文化,比方说,这写《黑板报》,别人就干不来,你还有一定的政治理论水平,今后要充分利用这些特长,在宣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方面多发挥作用。但你也有不如同志们的方面,你的主要缺点是骄傲自满,要努力克服,虚心向同志们学习。听说你最近表现不错,要戒骄戒躁,继续保持。教导员没有对淮海说连里让他退伍的事,直到一年以后淮海离开十连,刘玉林才将此事告诉了他。
就在退伍老兵准备离队之际,突然又来了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通知:今年停止征兵和退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种情况建国以来连这一次共有两次,上一次是在1967年,因红卫兵运动,天下大乱,军队必须保持稳定,而这一次,是为了防止苏联趁林彪事件向我国发动侵略战争。这真是柳暗花明,退伍老兵们又重新戴上了帽徽、领章,但陆军、唐学茂和李小林三人属于特别情况,还是离开了部队。
六班长胡万念提干当了二排排长,每排增设了副排长职位,胡大荣任一排副排长,一班长任二排副排长,成志刚到一班当班长,张沂生当了八班班长,任中英和刘洪湘也分别任六班、七班副班长。
到八班任副班长的,是从三排九班调来的戴国强,他到任的第一天,晚上班里讲评,班长讲完话后,请他讲两句,他大讲特讲起来,讲了一个多小时,熄灯号早已吹过,其他各班都已熄灯睡觉,宿舍里还响着他讲话的声音,不点名地把班里每人都批评了一通。他对淮海好像特别有成见,说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吹毛求疵。他到任之前曾和成志刚交换过意见。淮海没有想到,成志刚刚离开,又来了个更坏的家伙,几天来两人之间大有“战争”一触即发之势。
一天,沈进问淮海:“老戴到你们那里怎么样?”
淮海说:“这人真莫名其妙,我和他从无来往,当兵以来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一来就和我过不去。”
沈进说:“放心,我来找他。”
“你怎么找他?”
“他是在我们公社插队的无锡知青,敢不听我的。”
沈进找到戴国强,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淮海过不去,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应该照顾他。”
戴国强说:“这种人,如果一开始不把他治服,以后不好领导。”
沈进说:“你不了解他,再说,你是知青,退伍后想回城,难道不求他帮忙?”
戴国强问:“他家是干什么的?”
沈进说:“他父母都是黄海街上的领导干部,他是个很够朋友的人,你倒是要防蔡凤楼,那是个坏东西。”
戴国强说:“蔡凤楼不是很老实吗?”
“装的,淮海挨连里整,全是他使的坏。”
“他家是干什么的?”
“小市民,父亲是港务处政工组长,专干整人的事,小林退伍就是他捣的鬼。”
沈进回头对淮海说:“放心,全解决了。”
果然,戴国强对淮海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仅不再为难他,还处处照顾他。戴国强的确已是老戴了,过年就25岁,不可能再提干,按照“哪里来回哪里”的政策,退伍还回黄海,总要有几个有用的人际关系吧。他父母都是码头工人,靠力气吃饭,因此对单位政工组一类所谓行管人员极其痛恨,认为这伙人是剥削工人的寄生虫,戴国强当然也会受父母的影响,因此,当他听沈进说蔡凤楼的父亲就是这类人时,便自然对蔡凤楼产生了排他情绪,他又性格粗犷,情绪全放在脸上,时常指派蔡凤楼出公差,说:“你上工站在那里又不累,以后派公差主要就是你。”没想到蔡凤楼老是算计老乡,终于也被老乡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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