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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再见了大别山》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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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6 17: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罗绘 于 2024-2-6 17:13 编辑

第三十六章




  眼看当兵第4个年头又过去半年,淮海的“党籍”还没有解决,七一年兵没入党的已剩下不多了,在他后面入团的胥晓军,也早在去年上大学之前入了党。每到星期五下午组织活动时,他就丧气地在麻公公的主持下,和新兵们一起过团组织生活。如果到年底还入不了党,一旦退伍,可就无颜见家乡父老了。“二姑娘”的妈妈到处扬言,她的儿子几年前就入党了,而糖烟酒公司何经理的儿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党员的大门朝哪呢;何经理那么有权有什么用,儿子不争气。
  司务长刘玉林回家探亲,回来后来找淮海,说:“我去找你父亲啦,你父亲把你入党的事,当作任务交给我了。你要好好表现,不能再出问题,我一定给你做工作,现在主要是副指导员的工作不好做。”
  淮海知道,他入党的难度还是很大的,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落后落后再落后”的落后分子,这个印象很难改变。同时,他又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七班4个老兵,只有曹大财是党员,此外三人都不是,准备在七班优先发展一个党员,但首选对象是副班长。二排的党小组长、副排长苗粉喜,压根就没有想到过淮海还能入党,他又和常宝传关系不错,一直在推荐他入党。他是浙江天台人,六九年兵,有着台州人的率真、直爽脾气,整天咋咋唬唬、说三道四,让人讨厌,当兵几年,淮海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他对淮海也没有一点好感。他的脸长得很滑稽,窄窄的,像小青棍鱼,眼睛和嘴也像鱼,说话流口水。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把对象的照片揣在口袋里,时常拿出来给人看,还问人“你看漂亮不漂亮”。对象向他要一块手表,上海表他买不起,也买不到,就准备买一块40元的钟山表,但钟山表也很难买到。他找刘玉林想办法,刘玉林叫他找淮海,被淮海一口拒绝,但刘玉林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淮海就叫家里买了,苗粉喜感激万分,从此成了淮海的好朋友,刘玉林叫他帮助淮海入党,他一口答应,并做淮海的入党介绍人。
  二排的4个班长也是关键人物。五班长储义民,生性不喜欢帮人,但不会反对淮海。六班长李建群,从当新兵时就和淮海关系不好,淮海说他是“大丑”,麻公公是“二丑”,还写过一首《二丑赞》的打油诗,“梁高三尺三,大丑往上翻,锣鼓一敲咚咚锵,前面就是沙家浜。梁上往下看,二丑梁下站,叫一声阿哥心别慌,小弟明天我准赶上”,嘲笑李建群演《沙家浜》。一次,李建群家失火,房屋烧成白地,母亲也被烧伤,无钱医治,连里组织大家为他捐款,战士有人一元,有人两元,干部每人十元,淮海捐了20元,李建群感激不尽,从此成为淮海的好朋友。七班长曹大财,本就有意巴结淮海,又刚刚在探家时去找过淮海的父亲,对淮海的父亲拍胸脯表示要帮淮海入党,他在党小组会上给淮海提名,并做淮海的另一名介绍人。八班长叫崔建,是从一排调过来的,和淮海无恩怨,他并不想帮淮海,但他和“村长”关系不好,在七班发展一个党员,他不仅仅是不投“村长”的票,而且还到处鼓动别人反对“村长”,这就在实际上帮了淮海很大的忙。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理排长刘洪湘,就是黄河水变清,西边出太阳,他也不会同意淮海入党,淮海对他采取了“放弃”的态度;刘洪湘找所有党员做工作,但结果只有一个八班副站到了他的一边。最终二排党小组以8票同意,两票反对,通过了淮海的入党申请。
  淮海虽然是个“落后分子”,是个战士,却有很多崇拜者,不仅在战士中有,在干部中也有,最初潘长寿就是他的崇拜者,潘长寿后来和他过不去,多少也有因自卑而产生的忌妒因素;除了潘长寿,连干部中还另有一个淮海的崇拜者,就是副连长俞大刚。淮海刚到部队时,俞大刚每次遇到他,总像小姑娘似的看着他,淮海出生于干部家庭,也让俞大刚对他另眼相看,因此,淮海的那些行为,在俞大刚眼里,也就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俞大刚兼任二排长后,和淮海建立了亲密的友谊,简直就像兄弟一般,当潘长寿反对淮海入党时,余大刚就和他争辩,这使得潘长寿又对余大刚产生不满,说余大刚支持落后,两人常在支委会上发生争吵,这更加剧了潘长寿对淮海的忌恨。刘玉林找潘长寿做工作也没用。连党支部在讨论二排党小组报上来的同意淮海入党的问题时,潘长寿总是拿淮海过去的错误说事,说“这样的人入党,会有损党的队伍的纯洁性。”指导员说:“我们要用发展的观点看待同志的表现,不能将他一棍子打死,他现在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潘长寿却说:“我党历来是重历史问题的,不仅要看他现在的表现,还要看他过去的表现——‘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指导员说:“党员队伍中文化程度太低,我们要优先发展有文化的同志入党,发挥他们的作用,路淮海同志这次在‘批林批孔’中做了很多工作,要看到这一点。”潘长寿说:“发展这种小知识分子入党更要慎重,标准要更高——‘知识越多越反动’,越需要改造。”指导员说:“老潘你尽讲些什么啊,这都哪对哪?”潘长寿说:“如果支委会以少数服从多数同意路淮海入党,他就到营党委会、团政治处去反映——‘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刘玉林对淮海说:“这事你别急。等什么时候副指导员出差,我再建议指导员召开支委会。”
  就在这关键时刻,又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刘玉林来对淮海说:“这回你可完了。你怎么搞的,还搞什么‘男女关系’?搞‘男女关系’可就不是能不能入党的问题了,还要受到处分。”
  淮海心中感到一惊,问刘玉林:“这话你听谁说的?”
  刘玉林说:“有人给营部和我们连领导写信,说你和卫生队的女兵谈恋爱。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你要主动向组织说清楚。”
  淮海感到很奇怪,曙光离开这里已两年,怎么会有人在这时反映他们的问题呢?他和曙光的事,只有卫生队有几个人和虞娜知道,但他和她们相处得都很好,她们也不会有任何动机做这种事;曙光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又有那样特殊的家庭,没人敢追求她,因此他在这里也应该没有“情敌”。难道会是蔚兰?应该不会,蔚兰是个老实人,况且她即使想报复他,也完全可以通过她父亲,没必要使用写举报信这种下作的手段。想到蔚兰,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人,“原来是他!不错,肯定是他,蔡凤楼,这个浑蛋,现在成了蔚兰的上门女婿,一定听蔚兰说过我和曙光的关系,这个心理阴暗的小人,现正在北京上大学,什么都混到手了,还不忘报复我。一定是他,自己做了副团长的女婿,忌妒我会成司令员的女婿。”但淮海并不感到紧张,他完全有充分的理由,来使组织相信举报信那是对他的“诬告”:宋曙光在上海上学,我就是想和她谈恋爱,也没法谈呀。如果说的是他们以前的事,那就更没法找到证据了。
  营、连领导对此事都很重视,因为不久前部队曾发生过两次此类“男女关系”事件,搞得影响很不好。一件是修理连的副连长房涛雁,到皖南山区出差,一晚借宿在一户村民家中,半夜却爬到了房东女儿的床上。那房东父女到部队来告状,说房涛雁那晚喝了很多酒,夜里睡到了他女儿的床上,虽然并没有强暴他女儿,但他女儿名声被毁了,没法再嫁人,请部队给他们作主。而据房涛雁说,那晚房东请他喝酒,将他灌醉,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被人推醒后,发现睡在一张床上,房东的姑娘睡在床里边哭泣,房东站在床头,说他想强奸他女儿,要叫民兵来抓他,但如果他同意娶他的女儿,这事也可以私了。房涛雁不肯,房东就告到了部队。另一件是三连的上士苏明诚,到响洪甸镇上买菜时,被食品站的人把身上的300多元公款抢去了。但据团保卫股调查,却是苏明诚在买肉时,强行对一个女营业员动手动脚,正在后面房间里搂搂抱抱时,被人抓住,那300多块钱是他给那女人的赔偿费。这事本来也可以不被人知道,但苏明诚为了讨回那300多块钱,就向连里汇报了。其实这两起事件,都是因为他们行为不检点,被人讹诈了。
  指导员找淮海谈话,副指导员说他代表团支部,也一起参加。指导员直截了当地对淮海说:“有人反映你和女兵谈恋爱,找你来了解一下,有没有这事,你要如实向组织讲清楚。”
  淮海不知道蔡凤楼信中究竟写的什么,是不是有具体证据,但不管怎样,只有拒不承认这一条路可走了,他说:“这纯粹是无中生有,是谁说的?”
  指导员问:“卫生队的夏茜你认识吗?”
  说到夏茜,淮海心虚了,别人都是捕风捉影,而夏茜却知道他和曙光事情的全部过程,还看过他写给曙光的信,同时他又感到很惊讶,没想到夏茜会向组织反映他这件事,他一直在回避夏茜,伤了她的感情,但他总觉得她是个纯真、高雅的人,曙光也轻信了她,她竟干出这种事。他对指导员说:“认识,是她说的?她这是胡说八道。”
  指导员说:“不是,是反映你和夏茜谈恋爱。”
  淮海又一次感到惊讶,竟有人会这样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也可能写信人不是和我过不去,而是和夏茜过不去,夏茜是个招惹是非的人,一定有不少对头,而我却受到牵连了。但他的心也放了下来,对指导员说:“指导员,你在团部那么长时间,夏茜和谁谈恋爱,你应该知道。”
  潘长寿说:“你不承认也没用,写信的人说亲眼看见你和夏茜约会,是去年年底,你们在山里约会。。”
  “写信的人亲眼看见的?他搞错了吧,你叫他和我当面对质。”
  潘长寿的话,让淮海想起了一件事,终于搞清了写信的人是谁。
  去年年底在团宣传队时,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正在团部后面的大山里练琴,忽然看到从旁边的山口,走来一个女兵,隔着一道溪流,他认出那是夏茜,马上将琴声停下,自从曙光走了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回避夏茜那双媚眼向他投来的火辣辣的目光。夏茜朝淮海这边山坡望了望,沿着溪流,向南走去,淮海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松了一口气。在这条溪水的南边,有一条几根树干搭成的小木桥,曙光第一次带淮海来这里,就是从那条小桥上走过来的。他仿佛又在那小桥上看见了曙光的身影,但那不是曙光而是夏茜,正从小桥上走过溪水,然后又顺着溪水西岸向他这里走了过来,他又停止了拉琴,眼睛望着越走越近的夏茜。不一会儿,夏茜走到山坡下,朝上看了看,弯腰爬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对淮海说:“老远就听到了你的琴声,星期天也不休息。”
  淮海没有回答她,两人在这样的地方,要是被人看见,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夏茜在淮海身边坐下,又说:“这儿的阳光真好,你真会找地方,也让我分享分享,你欢迎吗?”
  淮海知道,今天一时半会她是不会走了,就又拉起了手风琴,夏茜在旁边跟着琴声小声唱着,用手中的书拍打着节奏,一曲拉完,她说:“你比刚来宣传队时拉得好多了,已经超过朱沪生了。”
  淮海说:“我不像朱沪生受过正规培训,只好自己努力吧。”
  “你做什么事都这样认真吗?”
  “什么事都认真那不把人累死。”
  “你家有人搞音乐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拉手风琴的?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在街上还是乡下?”
  “乡下。”
  “你不像乡下人,真的,一点也不像。”
  “中国除了上海都是乡下。”
  夏茜哈哈笑了起来,说:“早听‘肖老太婆’和喻惠珠她们说你会说笑话,你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笑话,见到我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今天可是第一次。你想不想做上海人,如果我们能在一起,你就可以跟我到上海了。”
  淮海没有回答她。
  她又说:“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躲着你干什么?你又不是老虎。”
  她又哈哈笑了起来,说:“是啊,我就是老虎,也不会吃你啊。”
  淮海觉得她的话,句句都在挑逗他,就转移话题问:“你们卫生队的韩彩云,今年也上大学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夏茜说:“我对学医没兴趣,整天和病人打交道,脏兮兮的,给人开刀就更恐怖,我连看人杀鸡都害怕;我想学文艺,我和你一起去吧,上海音乐学院我能找到人,要是你能去深造一下,肯定能成为音乐家,就能离开这里,调到前线歌舞团去。”
  淮海说:“我想学地质,我一听到《我为祖国献石油》这首歌就激动:‘头顶天山鹅毛雪,身披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能走遍祖国的锦绣河山,多让人向往啊!我们那里去年就有人到南昌地质学院去上学,这样的好事反正不会轮到我。”
  “我对这也很神往,特别是西部地区。我大哥插队到贺兰山放马,他经常给我写信,讲那里的风景民俗,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还有海南岛,也很让人神往。”
  淮海拉起了手风琴,夏茜合着旋律唱了起来:
  南渡江啊水流长,
  海南一派好风光。
  豪情满怀建宝岛,
  喜看荒山变粮仓……
  唱罢,她装出一种很认真的神情对淮海说:“怎么样,我们开小差,两人偷偷到那儿去吧?”
  淮海觉得夏茜也挺可爱的,也故意认真地说:“行,今天吃过午饭就走。”但说后马上觉得这话有些轻佻,会引起夏茜的错误的反应。
  夏茜的腿有两次似乎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淮海的腿上,第三次碰到时,她的腿没有离开,也不讲话,过了一会儿,看了看淮海,问:“你不说话在想什么?”
  淮海明显感觉到了夏茜的试探,全身的神经都繃了起来,一时竟没有将腿挪开。夏茜见淮海没有反映,将手中的书放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往淮海身边靠了靠,拿起淮海的一只手,抚摸着说:“你的手怎么像女人的手,又细又嫩……”
  淮海吃了一惊,甩开她的手,朝旁边挪开了身体,说:“夏茜,不要这样,被人看见。”
  夏茜有些尴尬,说:“这怕什么,男女之间就不握手了?还这么封建。我知道,你的眼里只有宋曙光。你说,我哪点不如她,至少我比她个儿高。”
  淮海说:“长颈鹿还高呢。”
  夏茜又哈哈笑了起来,说:“那你不认为长颈鹿很美吗?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淮海说:“当然。”
  夏茜问:“宋曙光没有写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她在上海和别人谈对象了。我早就对你说过,她一到上海就会把你忘了。”
  淮海说:“告诉我了。”
  “是吗,她怎么说的?”
  “就那样说的吧。”
  夏茜继续说:“你可别不相信,我是怕你还蒙在鼓里才告诉你的,说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你,是我给曙光介绍的,那个小伙子长得,还不是一般的漂亮呢,我看宋曙光好像喜欢他,也在上海上大学。”
  淮海说:“这样的人,你肯介绍给别人?”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告诉你,那人是我哥哥。”
  夏茜说的应该是真话,她的确是刚从上海探亲回来,她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但曙光在信里怎么一个字也没说呢?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吧。
  夏茜又说:“你喜欢宋曙光什么呢?其实,我只有一点不如她,就是我父亲没她父亲的官大。你是不是看上了她的家庭。但我的家庭也不是蔚兰那样的家庭,我父亲好歹也有一颗星。”
  她这句话说到了淮海的敏感处,这夏茜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伤害,认为夏茜是说他配不上曙光,她哥哥才和曙光门当户对;而他之所以嫌弃蔚兰,又是因为蔚兰的父亲只是个副团级干部。他生气了,说:“你怎么这么庸俗?天不早了,你还是走吧,今天时间都耽误了。”
  夏茜听了涨红了脸,两道细细弯弯的眉毛扬得老高。“怎么,我在这里耽误你时间了!告诉你,喜欢我的人可是成排成连呢。”
  淮海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天的确不早了,你回去吧。”
  夏茜又转嗔为喜,面露笑容,伸手看了看手表,说:“马上十一点钟了,快开饭了,我们一起走吧。吃过中饭我还要和你‘私奔’呢。我来给你背琴。”说着站起身,伸手来拿淮海的手风琴。
  淮海推开她的手,坐着不动,说:“你在前面先走,两人一起走,被人看见可不好。”
  夏茜说:“一起走吧,到路上再分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淮海背起手风琴,和夏茜一起走下山坡,他是怕夏茜一人在路上不安全。夏茜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随手在路边摘下一朵月季花,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路上。淮海刚才的话伤害了她,现在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她是为了他才到山里来的,要是万一发生什么意外,那可就太对不起她了。他转脸看了看夏茜说:“夏茜,我再跟你说一件事。”
  夏茜干巴巴地说:“你说吧,你还能有什么事?”
  淮海说:“你今天一个人到山里来可不对。”
  夏茜低声嘀咕道:“这有什么不对?”
  淮海说:“我是说,这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你一个女孩子,要是碰上坏人怎么办?”
  夏茜的眼睛一下变得温柔了,说:“淮海,你说得对,我平时一人也不敢到山里来,今天是来找你的——哎呀,”她嚷了起来,停住脚步,“我真该死,把书忘在那儿了。前些日子我回上海,给你买了一本《手风琴练习曲辑》,今天就是来给你送书的,刚才只顾讲话给忘了。怎么办?”
  他们已快走到大路上了,又回头去找那本书。淮海听她说是来给他送书的,心中更觉得对不起她,他说:“夏茜,你来给我送书,我非常感谢你,但你如果为了这事遇到意外,我心里不是要难过死了,一辈子也不得解脱。你不是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吗。”
  夏茜诧异地看着淮海,仿佛他们刚刚认识,说:“淮海,真没想到,你也会关心我。要是我碰上坏人,你会救我吗?”
  淮海说:“当然,但关键你自己要小心,别人不能总是跟着你。还有,如果我也是个坏人呢,难道你就能轻信我吗?有些看上去很老实、很规矩的人,却往往能做出让人想不到的事情来。有些事做错是可以挽回的,而这种事是无法挽回的,一辈子可就毁了。”
  夏茜说:“淮海,你是个好人,纯洁的人,难怪宋曙光会对你那样,要是换了我也会的。我刚才说你是看上了宋曙光的家庭,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人就是说话随便,你不要生气。”
  淮海说:“我不生气,我还不了解你吗?”
  “你真的了解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或者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风流的人,作风不好,专会和人谈恋爱。我调到这个部队,人还未到名声已到,说我是因为和人谈三角恋爱被罚到这里来的。其实那都是胡说,我从来就没有和人谈过恋爱,我不是不想谈恋爱,但没遇到过我所爱的人。在军区机关门诊部时,有两个人追求我,其中一个还已经有了对象,他们之间争风吃醋、闹不团结,我却成了矛盾的焦点,那个男人的对象的父亲只是个大校,但‘文革’开始后站对了队,成了政治‘暴发户’,领导不敢得罪她,结果我就倒了楣。到这里以后,尹小飞又追求我,这里的人也不想想,我会看上尹小飞那样的人吗?可是我有‘前科’,都认为我又和尹小飞谈恋爱。也怪我不好,当时江晓岚和我闹矛盾,他老是帮我说话,我很感激,哪知他是另有企图。我不理他,他就疑神疑鬼,说我和朱沪生‘有一腿’,到处宣传,搞得朱沪生都不敢跟我讲话。朱沪生是个老实人,我们又都是上海老乡,但我们根本就没有谈恋爱。我想,这可能就是你不理我的主要原因。”
  淮海说:“关于你的这些传闻,我也听人说过,但我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不好,相反,我认为你是个有品位、单纯、高雅、多才多艺的人,长得也漂亮。有人说你风流,什么叫‘风流’,那叫‘多情’,多情不是缺陷,而是一种美,曙光对我就很‘多情’,一点也不装模作样,我最不喜欢那种假装一本正经的人,一个人如果会装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对你的印象就很好,那时你在我们营卫生所,那天曙光也在那里,我是去见曙光的,你给了我两包膏药……”
  夏茜笑了起来,说:“你还记得?但我那不是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见到你,是你们营文艺会演时,你在台上表演手风琴独奏《赛马》,以后《赛马》的曲子就常在我脑子里回响。”
  淮海说:“我们认识已有几年了,每当我见到你,或者想到你,就觉得对不起你,有很深的内疚感;你对我好,我也不是木头人,哪能不知道,但我总是回避你,其实我又算什么呢?我总想向你表示一下歉意,又觉得你要是原谅了我,我心里会更难受,你恨我,我反倒好受一些。今天我总算将心里的话全对你说了。另外,我还要对你说一件事:你是高干子女,人又漂亮,性情又随和,不知有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在我们那儿都认识你,好多人将你当作“梦中情人”,女人的愿望就是被人爱,心里当然高兴,最起码不会反感,但也会招来麻烦,对人热情一些,有时一个眼神,开个玩笑,这本是正常的同志交往,有人却会产生错误理解,甚至会生出非份之想。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多少心眼的人,不会处世,因此,我在与领导的关系上,你在与男性的关系上,都受到了许多冤屈,也算是‘同病相怜’吧。以后要接受教训。”
  夏茜被感动了,说:“淮海,今天与你接触,我对你有了新的感觉,过去我是喜欢你,现在我是敬重你。你待人真心诚意,你能理解我,能那样看待我,我谢谢你,原来你并不是不喜欢我,如果你先认识的是我而不是宋曙光,我们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关系。以后你也不用再回避我了,我也不再打扰你……”
  淮海说:“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夏茜摇了摇头,轻声说:“男女之间是没有友情的。我们以后还是在这里相见吧。”
  淮海没有想到,说了这么半天,她怎么又说回来了,也摇了摇头说:“这恐怕不行。”
  夏茜朝他诡谲地一笑,说:“怎么不行?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我是说,我们在梦中相见,这不会妨碍你吧。”
  淮海也笑了起来,是一种辛酸的笑,他说:“夏茜,我建议你,还是争取去上学,换换环境,改变一下心情。”
  夏茜说:“乐意考虑,反正也不会影响我们梦中相见的。”
  他们来到那个山冈下,淮海叫夏茜在下面等候,他走上冈去,但没有找到那本书。夏茜也走上来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急了,说:“淮海,我不骗你,我真是来给你送书的。”
  淮海说:“我看到你拿着书来的。肯定是刚才有人来过这儿。我们走吧,如果是被我们部队的人捡到了,说不定会送给我的。”
  他们走下山冈,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喊叫,转身一看,只见从山冈后边转出一个人来,却是团部炊事班的尹小飞,手里正拿着那本书,像猴子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挡在他们面前,诧异地看看淮海,又看看夏茜,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淮海连忙向他解释:“我在山里拉琴,碰巧遇到夏茜。”
  “碰巧,怎么会这么巧?”尹小飞说,又问夏茜:“他在这拉琴,你怎么也在这里?”
  夏茜看也不看他,说:“你管得着吗?”
  尹小飞又对淮海说:“这书是你的吧,把书扔在这里,人跑没了。刚才你们俩到哪儿去了?”说着话,疑虑地转头望着近处的一片树林。
  淮海对他的这种责问很不高兴,但他毕竟是和夏茜两人在这里,很难说清楚,就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已经回去,半路想起书丢在了这儿,就又回来取。”
  “书还能忘了?他回来拿书,你回来干什么?”
  夏茜说:“我怕一个人会遇到坏人,说不定就会从哪儿跳出个坏人来。”
  淮海觉得很气恼,他被纠缠到这事里来了,真想马上离开,但又担心把他们留在这里,夏茜会被尹小飞欺负;尹小飞是能干出那种事来的,那可就真对不起夏茜了,什么时候要把尹小飞在家时干过的那些事告诉夏茜,让她防着他点。于是他喊道:“夏茜,快回去吧,我们不要影响尹小飞给大家开饭。”
  夏茜从尹小飞身边绕过,快步往山外面走去,尹小飞也急忙跟在她后面,迈着两条又细又短的小腿,急急地走着。淮海朝尹小飞喊道:“小飞机,你走慢些,我还有话跟你说。”
  尹小飞停住脚步,转回身问:“什么话?”但又掉头看了看夏茜,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淮海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得快他就快走,他们走得慢他也慢走,只要尹小飞敢对夏茜无礼,他就对尹小飞不客气。
  …………
  淮海当然没有把这些情况都汇报给连里领导,只是说他在山里拉琴,与夏茜碰巧相遇,并说:“要是你们不信,可以去找夏茜核实。”
  潘长寿说:“你们一男一女在那种无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你倒是真会说话,这种巧事怎么别人都碰不上,偏偏就让你碰上。你说让夏茜证明你们不是谈恋爱,她也是当事人,谁证明谁?”
  淮海说:“如果我是去约会,为什么要带着手风琴?”
  潘长寿说:“你那是做给人看的,在什么地方不能拉琴,还要跑到山里拉,欲盖弥彰。”
  淮海说:“你不是说那是‘无人的地方’吗,我做给谁看?”
  潘长寿说:“你不用狡辩,这事也不用调查,你和夏茜的事,我就见过一次。”
  淮海惊讶地问:“什么,你见过我和夏茜的事?这么说,那信是你写的?”
  潘长寿说:“那次我和你去后方医院,在卫生队遇到夏茜,她和你说话时那种亲热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当时我在场,你故意装得很冷淡。到医院后你又和她在一旁叽叽咕咕说了好长时间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己为人必知。”
  淮海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个女兵是夏茜吗?”
  指导员问:“是谁?”
  淮海说:“好像姓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反正不是夏茜。”
  潘长寿说:“不管她是不是夏茜,反正都是女兵。那你说,你和这个女兵又是什么关系?”
  淮海愤然地说:“难道跟女兵讲话就有关系吗!阿Q。”
  指导员说:“卫生队是有一个姓宋的女卫生员,叫宋曙光,她不是上大学去了吗?”
  淮海说:“是啊,她在上海上大学,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说完这话,他自觉失言。
  潘长寿立即抓住他这句话,问:”你怎么会知道她在上海上大学?没有关系你会知道?”
  指导员说:“他在团部宣传队,也会听别人说的。路淮海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会搞清楚的。”
  淮海站起身要走,潘长寿说:“你等等,刚才你说我什么?啊窝,啊窝是什么?”
  淮海说:“‘啊窝’是什么?就是你。”
  第二天,淮海请假到团部来找尹小飞。淮海虽然是在新兵船上认识尹小飞的,但在家时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他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处处显着一个“小”字:小个子,小脑袋,小细胳膊、小细腿,小心眼,小气量。就是色胆特别大。上小学时,故意把钢笔掉在地上,爬到女同学的裙子底下,上初中时,扒过医院妇产科的窗户,毁坏女厕所的门,。他常到师范学校去纠缠一个女生,师范学校的女浴室,在一座三层楼的顶楼的最东边,浴室的窗户对着东边一座楼的楼梯,仅相隔两米多远,窗户的两旁用白粉写着八个字:敬请自爱,不许偷窥。窗户常常开着一条细缝透里面的水气。一天晚上,尹小飞在东边那座楼的楼梯上,用一根竹竿推开了女浴室的窗户,里面雾气蒸腾,影影绰绰,他正努力想看清楚,被女浴室旁边窗户里的人看见,伸出头来大叫:“有人偷看,快来抓流氓。”他急忙溜掉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见那窗户还是开着一条缝,就又用竹竿去推。这一次他中了埋伏,从楼梯上面下来一个人,他急忙往下就跑,下面楼梯上也堵着一个人,将他逮个正着。他对警察解释:“我不是要推开窗户,我见那些女生开着窗户洗澡,是帮她们关上的。”到部队后,他先分到警通排,给团长当警卫员,因喜欢唱淮剧,声音宏亮,被抽到团宣传队,公开追求夏茜,领导批评他他也不听。夏茜不理他,他以为是朱沪生在中间“插了一腿”,朱沪生调走以后,他继续纠缠夏茜不放,被调到炊事班烧饭。现在又写淮海的匿名信。
  尹小飞起初不承认信是他写的,淮海说:“那次我和夏茜在山里只碰到过你,别的没人知道。”
  尹小飞说:“不见得,那一次没有碰到,不代表别的时候就没人碰到。”
  淮海说:“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别的时候’?我只在那次和夏茜碰巧相遇,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
  尹小飞说:“你不要欲盖弥彰了,你们俩在谈恋爱,夏茜都对我说了。”
  淮海疑惑地问:“夏茜对你说的?”
  尹小飞说:“是的,她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
  淮海说:“真是夏茜说的?那我要问问她,她怎么能这样胡说呢?”
  尹小飞高兴起来,诞着脸皮凑近淮海问:“我问你一句实话,你跟夏茜真的没有一腿吗?你们宣传队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兵,怎么样,把夏茜让给我吧。”
  淮海猛地推了他一下,推得他撞在旁边房屋的墙上,生气地说:“无耻,就你这德性,也想追求夏茜!”
  尹小飞气急败坏地说:“你敢打人。”捏起两只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小拳头向淮海冲过来。
  淮海向前伸出一条腿,抵住他的肚子,尹小飞用两手抓住淮海的腿,淮海一使劲,尹小飞又撞回到墙上。“还想跟我动手?摔你十八个跟头不同样。我老实告诉你,我和夏茜没任何关系,但我不许你再纠缠她!”
  尹小飞说:“笑话,夏茜愿意跟我谈,关你什么事?”
  淮海说:“‘夏茜愿意跟你谈?’的确是笑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以后敢再侮辱夏茜,我就把你在家的那些事宣扬出去。”
  听了这话,尹小飞有些发软,说:“我有什么事怕你宣扬?”
  淮海说:“师范学校的宋亚非你认识吧?也许不认识,但他认识你,还有臧小明,师范的足球队长,你不认识吗?‘九大’召开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师范女生宿舍楼西边的楼梯上,抓住一个拿着竹竿的人,要不要我告诉你那人是谁?臧小明和宋亚非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还对我讲过那人除拿竹竿以外的许多事情。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尹小飞立即蔫了下去,但还死鸭子嘴硬,说:“臧小明和宋亚非,还有你,都是黄海街上有名的流氓,你当我不知道。你有嘴,难道我就没嘴?”
  淮海说:“那行,我们走着瞧,你大不了再写几封匿名信。只要你敢写,我就敢揍你,你写一回,我揍你一回。揍你这种人,我从来不怕弄脏手。”
  淮海到卫生队找到夏茜。夏茜听后说:“淮海,真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尹小飞老是纠缠我,又总怀疑我和你谈恋爱,我就故意气气他,让他死了那份心。没想到这个浑蛋,竟干出这种下流的事。”
  淮海说:“你得给我证明,去找领导将事情说清,尹小飞不是个东西,我们就不要对他客气,干脆让他离开团部,到施工连去,他就无法再纠缠你了。”
  淮海又去找宣传队指导员,要他证实自己的清白,他说:“如果我真的和夏茜谈恋爱,不可能没人知道,您可以向宣传队和卫生队所有的人调查。”
  淮海的“冤情”被辨清了,可是,在军营这种男人聚集的地方,人们总是最有兴趣谈论这样的绯闻,总是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将事情渲染得尽可能引人入胜,就差没有说他和夏茜已经生下了一个小孩。刘玉林对淮海说:“你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啦。唉!我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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