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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入秋以来,连续干旱,营房北边的大河,原先齐胸口深的河水,现在卷起裤脚就能过去。夜里干热的南风从山岗上吹进营区,把晒枯的花草的香味吹散在空中。有时,风吹来几片黑云,响起隆隆的、单调的雷声,闪电闪个不停,将黑夜划成许多带尖角的蓝色。可是到天亮以后,阳光又照射着大地,大山继续裸露在燥热中呻吟。
麻公公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日他公公的,我种在山涧旁边的那棵香瓜,今天干死啦。多好的香瓜,要不是天干,早就结瓜啦——响洪甸水库也不放点水下来,水留着干什么用呢。”
申之淼说:“响洪甸水库也要干啦,听说梅山、佛子岭、龙河口几个水库也都见底啦。你没看昨天吃的鱼,都瘦得只剩刺啦,啥味也没了。”
“村长”常宝传说:“全是麻公公你他妈的种香瓜、种香瓜,卵蛋大的香瓜也没见着,倒把水都浇完了。怪不得司务长说,麻公公一天不长东西就要死。”
一天是星期六,不施工,是政治学习的日子,上午,连部通知:今天晚饭吃肉包子,晚上看电影。那天,大家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吃过中饭后,大家打着哈欠去睡午觉了,麻公公把手巴掌遮在眼睛上,望了望晴朗的天空中悬挂着的灼人的太阳,犹豫了一下,拎着水桶往营区中间的山涧走去。营区里寂静无声,山涧的两边,有一道道落满灰色尘土的用麻杆编成的菜园的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充满了烧焦的树枝的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八糟的向日葵低垂着沉重的脑袋,地上撒落着葵花子。靠近涧水的地方,长出一片新生的嫩绿。“麻公公”舀着小涧里见底的水,然后把水均匀地倒在他的菜园里的每棵蔬菜的根部。下午,从东边吹来了凉爽的风,随风吹来一团团乌云,遮住了太阳,蔚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西边天空又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靠在迷离恍惚的山顶,乌云越来越多,堆积在天空,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昏暗。风也越来越大,营房没有关紧的窗户被吹得“噼啪”乱响,谁的一件白衬衣被风吹到空中,像一只白天鹅,优雅地展动着翅膀,裹住了营部的大广播喇叭。
晚上,在营区北边的大河边的河滩上看电影,放映的是新片《战洪图》,内容是海河沿岸某大队贫下中农在党的领导下、与特大洪水搏斗,最后牺牲了自己的村庄和丰收的庄稼,保住了天津的事情。电影开映不久,天上落下了雨点,没有命令,谁都坐着不动,但雨越下越大,就支起雨棚,遮住放映机,大家穿上雨衣,依然坐着看电影。电影里正下着狂风暴雨,影片中的反面人物富农王茂兴奋地对天狂嚣:“下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电影结束以后,部队回到营房,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天明以后,雨还没有停止,而且越下越大,雨水漫过门槛,漫进了营房,上海兵钱福根的大号球鞋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着。下了两天两夜,雨还是没有停止,雨水从山上冲下来,在营区中间的山涧里泛滥,冲刷着岸边苍绿的枸杞,漫过篱笆围着的菜田,一直漫到菜田旁边的篮球场上,通向营部的桥也被淹没了。营区北边的大河,发出低沉的、哗哗的响声,河水涌上了两岸的河滩——响洪甸水库开始放水泄洪,当下游浓烈、强劲的风吹过来时,河面上顿时掀起滔滔波浪。河水在沿岸的树林里咆哮,树木摇晃、悲鸣。第三天中午,三连接到营部命令,要他们派一个排到淠河下游一个被淹的村镇去抢救被洪水围困的老乡。三连每排派出一个班,由副连长率领,乘着一辆卡车出发了。雨点密密麻麻地向坚硬的石子地上倾注,像敲鼓似的打在卡车的帆布棚上,道路上到处是雨水汇成的水洼,水洼冒着泡,汇成浊流,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流淌,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汽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下车来到一个山坡上,在山坡的南边约100米的地方,有一个村镇,村镇在淠河的北岸,响洪甸水库泄洪放水,洪水漫上河岸,淹没了村镇,淹没了村镇附近的田地,一直到他们站立的山坡前。有20多个老人和小学生,被困在了村镇里面,他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解救出来。解救的唯一办法,是用船将人运到这边的山坡上,但那里是山区,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养鸭人家找到一条小船。副连长叫常宝传和周海涛乘船到对岸村镇上去——常宝传以前是撑航船搞运输的,周海涛在货轮上当过水手——可是,水流太急,小船一放进水里,就向下游掉转头,无法渡过去。有人建议,拉一条缆绳过去,于是到停在道路上的卡车里去取来缆绳。淮海向副连长要求:“水深,我个儿高,让我去吧。”
副连长握住淮海的手说:“淮海,小心,回来我给你请功。”
他们把缆绳的一头拴在一棵粗大的树根上,又放开一段绳。大水在呼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碎片。淮海背着缆绳,走到水边,用脚试探着水底,一直下到没腰的地方,水浪像鞭子一样,朝他的脸上、眯起的眼睛上抽打。他的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穿着纱袜的脚在满是石块的河床上滑行,有时碰到石块的尖棱,痛得钻心。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冰凉的河水齐到胸部,像一道铁箍箍住了心脏。突然,他陷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底,急流猛地把他向下游冲去,他使劲用左手划着水,抬起脑袋,不断地往外吐着水。又是一个大浪扑来,一下把他冲出了很远,轰鸣的水声,就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飞落到水里,“啊——啊——啊!”他隐隐约约听到山坡上人群里发出的叫嚷声。他从水里钻出来,看到身旁有两棵粗大的柳树,便使劲全力划着水走过去,呛着水,抓住了树枝。水流总想把他从树旁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掰开,扯着他身上的背心和短裤,轻柔但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摇动的大树旁边打转,他从小就在宽阔的串场河里游泳,但从未遇到过今天这种使他感到可怕的浊水翻滚的洪流。他把肩上的缆绳解开,拴在腰上,一只手拉着水中柳树伸开的树枝,艰难地向对岸走去。他发现这里有着一排柳树,一直伸展到村镇里,就喘着气,两手倒换着抓住树枝,终于走到了对岸。
他把缆绳拴在街上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对岸,小船下水了,船上两人抓住缆绳往前拉,到了对岸。小船每次只能乘5个人,淮海负责把人背到船上,来往了五、六次,小船上换了几次人,到天将黑时,村镇上还剩下淮海和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站在一座小楼的平顶上。可就在小船最后一趟往这边驶来时,船上的人思想麻痹了,一个浪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松开手去擦水,小船立即掉转船头迅速地往下游驶去,打一个转,翻了个底朝天,浮沉着随着水流漂走了,船上两人爬着上了岸。这边村镇上,那个女教师急得哭了起来,淮海心情烦躁,对她说:“你不要怕,总会有办法过去的——这样,我背你过去。”他从小楼的楼梯走到水底,水淹到了他的胸脯,女教师如果站到水底,就只能看到头顶了。他对女教师喊道:“你过来,抱住我的脖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手。”他背着女教师,用脚试探着走到缆绳旁边,用两只手轮换着抓住缆绳往前走去,在水中背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重,倒是脚底下轻飘飘的,使不上劲。这时,对岸的人见了,也有一人下了水,来接应他们。突然,女教师嚷了起来:“手表,我的手表还放在桌子上。”淮海说:“你怎么这么重物轻人,先捡条命再说。”女教师说:“解放军同志,这块手表是我未婚夫给我买的,我们国庆节就要结婚——他也在部队,是个排长。”淮海说:“把你送过去后,我再回来拿。”他们和从对岸走来的常宝传相遇了,淮海转过身去,让女教师爬到常宝传背上,常宝传背着她向对岸走去。淮海又转身回到村镇上,找到手表,戴在手腕上,朝回走去。雨一直没有停止,上游洪流滚滚而来,汇成洪峰,波涛汹涌,向下游倾泻,夹带着石块,响声震天,不时流下许多漂浮物,堆在淮海身上,淮海用手一个个将它们推开。忽然,他一阵惊心,从上游向他冲过来一辆没有车轮的板车,那板车的两根车辕,就像两根叉子,他想躲避,但脚底下使不上劲,那板车的一根车辕,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左肋上,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口中涌起一股腥味。但是那板车没有流走,伸开的两根车辕将他叉在中间,使劲地推着他。这时,从上游又冲下来一棵大树,树冲到了板车上面,树枝被缆绳攀住,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在拼命挣脱,推着淮海,水流在大树周围打着旋。忽然,“噼啪”一声,缆绳断了,那板车和大树立即像一群脱缰的烈马,裹挟着淮海向下游奔去。淮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在水里飘啊飘啊,浪涛一个接着一个盖过他的头,打得他睁不开眼,嘴里不停向外吐着水。他想起1962年国庆节的晚上,他和父母上街看电影,回来时走到南门大桥,掉进了桥中央的一个桥洞,幸亏在两腋间被卡住,没有掉下去,那时他才8岁,还不会游泳,差点葬身水府,已过去12年,没想到现在却要淹死在这异乡的河流里。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水流泛着白色的光,他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夏天在串场河里游泳,追逐来往的船只,一个他熟识的、住在他家院子隔壁的轧花厂的小孩,像梭鱼一样飞快地从后面游到他前面,想要爬上一条运输船,被船上的人用竹篙的铁头,一下打中脑袋,哼了一声沉到了水底,他想喊“快救人”,但喊不出声音来,不一会儿那小孩浮了上来,直挺挺地在他前面漂流。他又看见西边的太阳正在落下去,他家门口摆着小饭桌,父母坐在桌旁,姐姐在河岸上喊:“快上来,等你回家吃晚饭呢。”他又看见郑丽站在河岸上向他这边焦急地张望,他想,她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被水流推着停不下来,向郑丽呼喊,风雨声淹没了他的喊叫声,向郑丽招手,郑丽也隔着浪头看不见。他又看见了周玲,周玲对他说:“淮海,我冷。”他对周玲说:“你过来一点,我用身体给你取暖。”但两人怎么也靠不到一起……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被淹死了?亲人一个个都来和我告别。不!我不能死,我还有一个人没见到呢,那是我最亲爱的人,不最后见他一面,我是会死不瞑目的,她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再不来可就见不到我了。这时,他听到了曙光的声音,在高声喊叫:“淮海,快,快爬到树上去。”他一下清醒了过来,就在刚才的恍惚间,他还紧紧地抓住那推着他在激流中流动的大树,这就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只要有这种本能就不会被洪水吞没。他挣扎着缓缓爬上了大树,身体一下松弛了下来,就这样飘流吧,天亮后就会被人看见的,不知现在几点钟了?他想起右腕上还有一块手表,抬腕看了看,指针才在八点多钟上,不可能吧,至少也已过半夜了。他又看了一下,原来表已停了,这是一块合肥生产的“红星”牌手表,这种表不防震,听说试产成功后到省革委会报喜时,锣鼓一响,就把它震停了,为这块表而被淹死,真是轻如鸿毛……雨还在猛烈地下着,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推着他向下游流去,也不知流了多长时间,流了多远,流到了哪里,他感觉到肋部被撞击部位的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又进入了恍恍惚惚的状态……突然,载着他的大树顿了一下停了下来,他朝周围看了看,原先向东的水流现在往东南转去,大树在一个浅水湾被搁浅了。他顿生如释重负、重获新生的感觉,挣扎着从树身上爬到岸上,走上一个小山坡,看到在四周夜色的朦胧中,东边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便朝那里走去,但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灯光依然在那里闪动,一点也没有靠近。他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旁边站着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那护士正俯身看着他,见他醒来,直起身体,高兴地对他笑了笑,到外间去喊来一个医生。医生问他:“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淮海有气无力地轻轻摇了摇头说:“肚子饿了。”
医生说:“好吧,马上给你下面条。”
护士告诉他,这里是霍山县人民医院,他躺在城郊蔬菜大队村外的沟里,被民兵看见,送到了这里,已经和部队联系过了。
中午,副连长和曹大财、常宝传来看望他,团卫生队的姜军医和夏茜也来了,把他送到了军区后方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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