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已经足够暗了,路边的灯都已经亮起来了。院子里的这群家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去关注这样的事情的,遑论去思索这些事情会给人们带来多大的便利。在它们看来,这样的事对它们来说,根本是毫无意义的,至于去思考,那更是天方夜谭。今晚月色朦胧,月亮披上一层薄薄的云,而旁边的星星就完全被遮挡得找不到踪影,老朋友失约未至也足够令人失落一番。这样的夜空之下,路边上的灯就显得格外明亮,只比正午的日光弱上些许。而在这些路灯照耀下,一个人的身影是如此的清楚,他的脑袋就像是提线灯笼一样,走一步,往左摆一下,再走一步,又往右晃一下。这样的状态还真是并不少见,如果那家伙是因为大人打搅了她玩雪,那么他在路灯下这样,是什么人打搅了他的什么事呢。 照例,他卸下一身担子,拿起笔,又在桌子上开始写了起来。 照例,我把眼光从他身上挪到天花板上,经过一番探索,我已经很好地为自己在房间里找到眼睛的栖息之处。 房间里,我只听的见他动笔的涮涮声,听起来写的很快。我偷偷地把眼睛往下瞟了一眼,看到的景象,令我大为震惊。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坚定,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全然没有了路灯下的颓靡状态。我又把眼睛从天花板移到他的身上,我死死地盯着他,想要用眼光剖开他这副离奇的外表,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这样的做法并不能得到想要的反馈,我开始希望他能开口讲述,可是这样的想法更是可笑,谁会在只点着一盏台灯并且灯光微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像旁白一样朗诵着自己的心境。我在此立誓:我用我干净的双眼记录他的日记的内容,绝没有一丝一毫任何邪恶的念头去窥探他,正如欣赏裸体艺术,而非为满足性欲。 立誓之后,我怀着最纯洁的念头去记录他日记中的内容: 朋友来信说,他在一处水草丰美的草原已经待了将近3个月了。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牛羊,它们的主人很热情,当然少不了他给予了丰厚的报酬的缘故。随信来的还有一些他的生活照,他现在胡子拉碴,原先白净的脸现在变得蜡黄,脸上添了不少刚枯萎的树枝状的皱纹,和他身旁的那位他所说的牛羊的主人一样的沧桑,只能从眼睛里的清澈才能看得出他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说完了别人,再说说自己吧。今天的文案改了好几版,它们就像是从我的脑袋上飘落的树叶一样。把它们打印出来,用抽杆夹夹住,敲开上司的办公室,整齐地叠放在上司面前,看着它们被上司翻得凌乱,它们就像铺满道路一样。上司问我这几版究竟有什么不同,看来看去都是一个调。我只能忙着陪笑,听着上司的抱怨和斥责,又回到工位前重新开始写。上司提出的质疑,我不敢当面反驳,可我依旧要是回答的。如果单单地粗瞥几眼,它们的的确确就和路边堆满的落叶一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有你拿起它们细看才会发现,同一棵树的叶子它们是不一样的,即使它们都是从同一棵树吸收养分,即使它们同时发芽又同时落下,这些看似相同的,实际上对树内生活的它们而言是都是独特的记忆。 我还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这里的工作,我还能(从这里开始文字被厚厚地涂抹,像一处黑洞吞噬着他的热情,停了许久)。 我应该给那个苍老的年轻人回封信的。就回他,过了这个冬天,等到春天,草原上变成绿油油的海洋的时候,我会到那里,好好地游上一场。 他放下笔,一抬头,我们的眼神就不可避免地撞到一起。他盯着我,我瞬间慌了神,在这件事上,我毫无疑问是过错方。被他当场抓获,我完全无从辩解,我低下眉眼,等着他的问责。他朝我走来,停在靠近我的墙边,突然伸出手。我身体紧绷,紧紧地闭着眼睛,做好承受怒火的准备。预想的掌掴没有出现,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心口的位置。我睁开眼,他的眼角泛着泪光,是和月光一样皎洁的色彩。他怔怔地望着屋外那黑魆魆的山顶上高高悬挂的月,它现在明亮极了,照得那山也像是撒上银辉一样。他紧紧地抿着嘴,像是要说点什么,又像是要哭出点声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眼里的月亮比外面高挂枝梢的那一个还要耀眼,和东陆屋雪地里那家伙翩翩起舞的红围巾一样让人不能忽视。他不再望着那一轮月牙,眼神发散,像是在看着我,但我知道不是,他现在就像之前我看他写东西一样,只是找一个地方让眼神休息之所。现在,我从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什么了,那轮耀眼的明月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沉默的黑暗。我依旧没有放弃,我相信他会流露出一丝光彩,我在等待。 我们就这么对峙着。 屋内已经越来越冷,他的眼睛里的黑暗也变得冷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状况已经不用持续下去了。他松开放在我心口的手,随着身体蹲下移到墙壁上。他干脆坐下,把脸靠在膝盖上,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月光附上了一抹银色,有了这一抹的银色,那原本埋藏在底下的异类的白色发丝也变得稀疏平常。他的眼睛里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清楚地映照着屋里屋外,我甚至看到了我自己的全貌,这是未曾有过的体验。这时,他的眼睛里又多了一轮月,只是这轮月再没有了耀眼的光彩,一如我所看到的高高挂在夜空的月亮一样。而他的眼睑上停着一滴泪珠,那是一颗浑圆的闪烁着明亮又柔和的并不刺眼的光的泪珠。这颗泪珠颤抖着,其中的光时不时地摇晃着,像是被什么提起似的,它翻过眼睑的阻挡,湿润了脸上柔软却又挺立的绒毛,越过鼻梁,猛冲着消失在另一边的脸颊,不知道是落到了地上,还是湿润了他的附在身上的衣裳。泪珠走过的地方,就像是沾上了萤粉,还在泛着淡淡的光。等到这些光逐渐消失,屋内就再没什么活动。他呆呆地坐在地上,脑袋上的头发像是在房檐下的麦冬草,被风吹的掀起一阵一阵的的波浪。而身体却是越发地蜷缩,随着风拂过,也会颤抖一阵,而后就蜷缩得更紧了。 他撑起身来,紧了紧敞开的外套,双手环抱在胸前,臂肘紧紧地靠在两肋上,上半身子微微弓着,再加上散发着弱弱的白光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头。他慢慢挪到桌前坐下,提起躺在中缝的笔又开始写了起来,眼睛有些红。 我没有再去看他,而是思量起了我自己。在寒冷的季节里,冷冽的风像利刃般掠过我柔软温暖的胸膛,我蜷缩着,用臂弯将微弱的温暖牢牢围住,不让它们被刺骨的寒风卷走。然而,还是有一缕独特的暖意随着风离去,我呆滞地盯着怀中那些留存的暖意,每一丝每一缕都好像缺了一小块,它们的缺口让我移不开眼。我死死地盯着这些缺口,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等我拂去这些眼泪,再去看它们时,我也和它们一样缺了一小块,我知道,随着眼泪一同流下的,还有我自己无法填补的情绪。我想要给旁人讲述我缺失的那部分,可放眼望去,东陆屋里无人可诉。我引帘子先生为知交好友,可它对我的哭诉一言不发,最多是耐不住烦躁,借着风势,离我半尺远,好教我自己明白这无非是本人的无病呻吟。它向来是如此的,向来是不在言辞上授人以柄,只用一些暗含意思的动作拒绝我。每每如此,我总是得出只是我自己认为我们已经足够亲密,而它并非如此的结论。我像是抹去粘在嘴角的油渍一样抹去这段论证,在下一次,又像是重新粘上油渍一样重新去论证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是没有去向其他群体去哭诉,房间里的住客,他们从来都是略过我,眼睛远远地望着屋外;院子里的那些家伙就更令人感到无助,我放声大喊,发出的声响都能惊醒熟睡的老头子,它们甚至都不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等到帘子先生离去,我知道唯一宣泄的可能也不存在的时候,我就不会再向任何人哭诉。经常忘记,偶尔自我排解,从不哭诉。这成了我解决这些缺失部分的标准方法。不得不说,这个方法为我解决了许多无端的烦恼,只是忘记的越多,我越觉得心里变得更堵了。这极不合常理。对离去的暖意,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忘记,至于留下的缺口,是什么填补的,我不知道。我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把那些东西一股脑丢进去,然后就任由它们流转。就像是我从前时不时的会和院子里的老家伙们掰扯掰扯,即使它们也是缄默无言,而现在,它们几乎已经是不在我的视野里了,它们消失的太久了。至于房间里的住客,那却是截然不同的。上一段合住的经历提起来我还是免不了伤心,这样的伤早早地在心里面结了痂,只有在摸的时候会有痒痒的感觉,再用力去触碰,也只是一丝刺痛,这就是忘记的益处。伤痛会被抚平,愉悦会被消解,留下的都只是微风拂过水面的一点点涟漪。那被消解的愉悦就像是高大雪山里大江的源头,越是到后头,那股流淌进去的愉悦就越是波澜壮阔。浅浅地揭开痂,我也是蜷缩着,用臂弯牢牢地捂着那股暖意,望着从缝隙里渗出的发丝般的暖意,跟着远去的身影飘走。我明白过来,忘记在那时是没有办法抚平暖意的缺口。老头子没去送行,毕竟她应该算得上是被他赶走的,而那家伙就更像是个要被父母留在东陆屋的孩子——事实的确也是如此——抱着她就不撒手,全然不顾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抹得她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望着她离去,我就好像是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样,她的背影和路边的光秃秃的树的影子一样突兀地立在那里。我感慨树的孤寂落寞,同样也感慨她的。 等到她彻底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飘向了那些树的枝头。站在枝头上,我又看见了她在路上,只是这路我从未见过。我推测它是眼前这条路的延伸。等到她再从路上消失,我就再找不到能够站立的枝头,也看不见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新路。我飘回到院子里,那家伙红红的鼻头下已经没了晶莹的鼻涕,只是低着的头依旧没有抬起。老头子从屋子里走出来,那家伙像是归巢的小鸟一样飞扑到老头子的怀里,哇哇大哭。老头子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把头埋进老头子的怀里,哭声顿时就小了下来。我就这么盯着他们,等到她哭的睡过去,院子里就静了下来。 当夜,她拉着老头子坐在屋檐下说着今天送行的事。我还以为她是小孩子脾性,哭闹一场也就忘了。从她说话来看,在爷爷怀里哭过以后就没有之前那么悲天抢地了。那为什么在之前也是哭得涕泗横流,怎么不见悲伤的情绪有所减轻呢?是拥抱,这是一个完美的答案。人们可以通过拥抱链接他们的情绪,我见过他们用拥抱传递喜悦,用拥抱分散悲伤。要问我为何如此笃定,因为我感受过。那是屋檐下这个带着哭腔讲话的小孩子给我的,并且是我拥有的唯一的拥抱。和父母通完电话,她冲进房间里,猛地一头扎向床铺,呜呜的哭声把被子拱起。等到最后的哭泣声消散,被子一边慢慢塌下去,她一边贴着我的身子,越来越用劲。贴上来的瞬间,她心脏里跳动的伤感穿透肌肤传达到我的身体上,这股感情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冲刷着我那置身事外的身体。我们相拥着,彼此无言,我却清楚地知道她的伤心时而强烈,时而衰退,它有一股神秘的魔力,把相互隔离的我们牵扯起来,让我以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伤心的一部分。 应该是知晓了我也有着相当程度的伤感,她才会选择扑到爷爷的怀里,去消解这一份别离的哀伤。而我,就像是含着一口水,等到同住的住客的身影从远处的路上完完全全消失,我才忙不迭地一口吞咽。吞咽得太过刻意,本来可以安然下肚的水却像是混杂着血丝和沙土的痰,引得一阵咳嗽,而这咳嗽就真的夹着一股血腥味,让我不禁想要咳出和这口水同样多的血液才罢休。我想在没有人相拥的日子里,勾着身子,捂住口鼻,奋力地咳嗽,把压在心脏上的肺里的浓痰一样的情绪丢出体外。 房间里,他背靠着床沿,勾着身子,双手捧着鼻子和嘴,随意躺在地板上。伴随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地板上。亮晶晶的泪珠散发着冷冷的光,在这个只开着暗淡的灯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显眼。在与相拥的竞争中,流泪几乎是全面溃败,甚至和那种要忍受痛苦和恶心的咳嗽相比,它也不占优势。他,一个活着的尸体一样,躺在地上流着泪,悲痛并未减少一丝。等到他停止哭泣,看着被浸湿的衣裳,堆在地板的泪珠,一股从外流回体内的伤感又把他才连上的生气掐断。他流着泪把这股伤感复刻一份,藏在泪水里,让它落到现实的地板上。等到他清扫干净体内的伤感,再连同着重制的和被这重制的引起的伤感一并清算,直到它们蒸发得看不到踪迹。 8 连绵不断的阴雨,我懒得去记究竟下了多久的雨。 今天是个例外,他难得在白天回来。 从他上一次写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小半月。今晚,他注定是要写一些东西的。 院子里,他又和老头子在聊着。老头子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毯子,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盆。火盆里热乎的光打在老头子发冷的脸上,顷刻就被吞噬,再多的热也填补不够。说是他和老头子在聊,其实一直都是老头子在讲。 “我身体什么样,我已经很清楚了,熬完今年,该去哪就去哪吧。” “嗯。”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老头子立马就又说了起来。 “你不用管,这是我自己的事。再过几天,我就到省城养老院去,屋子你就先住着,我会叫个这边的亲戚过来看一看。” “好。” “想好了吗,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要走了?” “还在想。” “没事,屋子就先安心住着,想清楚再说。” “行。” “人嘛,就这几十年,老头子我是够本了,接下来,爱咋咋地。你还年轻,可不能跟我一样啥也不管就干等着,来什么接什么。” “我们进去吧,身体重要。” 老头子抓着拐杖,作势要起来。他揭开毯子,撑着老头子冰冷的臂膀,扶着老头子一步一步地挪进屋子里。 他回到院子里,在老头子的椅子旁坐下,嘴里嘟囔着。风吹着细雨,斜着落到他的头上,还有些落在火盆里的木炭上,让这些烧得火热的木炭多了些黑色的斑点,又立马复原。就这样,他在院子里坐着,一直坐到阴暗的天空彻底没了光亮,坐到老头子从睡梦中醒来。简单地弄了些吃食,老头子钻进屋子里看新闻,他则是回到房间,半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 他合上书,顺手放在枕边,把被子拉到肩膀上,腿收了起来,把被子顶起一个高高的小丘。侧着脑袋,盯着我,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他是在盯着我。我感到有些诧异,或者说有几分惊喜。这是第一次我被他们切切实实地关注到,在这个房间的住客中,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是真正存在的实体。无论是外出游学的家伙,还是被迫搬走的她,她们不谋而合地不和我主动攀谈,在她们那里,我从未觉得自己存在。他就一动不动地盯着,紧抿着双唇,眼睛跟着桌上灯光一闪一闪,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那光亮的晃动。他的嘴张开了一丝缝隙又合上,张合得太快,发出的声响几乎是拼凑不成一个字,就更别说是一句完整的话了。他又把头转了过去,脸朝着房门,后脑勺对着我,头发晃悠悠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是在把没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编排成一部哑剧演给我看。我自知没有足够的鉴赏能力,它们的苦心也只能是顺着风,飘到哪个知晓其中深意的人的面前。这真是一场惹人感伤的悲剧,我和他之间隔了一层不可视的壁垒。我们都饱含着沟通彼此的热情,可我们的交际就像屋檐下燃烧的木炭上落下的又立马被吞噬一个个细雨的黑色斑点。 我们默契十足地想到那个写满字眼的小本和那个常常躺在小本中缝的笔。东陆屋下的人们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离别的时候,从嘴里说出的,从身体上传递的,远比不上孤身一人在暗弱的灯光下写出的纯粹。在这座屋子里,我见过老头子捧着泛黄写满清秀隽永的字迹的纸张,红了眼眶。从小声的呜呜声到放声大哭,摩挲着直到筋疲力尽,和着这些纸张沉沉睡去。等到醒来时,慌忙地收捡散落在地上,椅子上的,来自亡妻的信件。那封年轻时的唯一保留下来的信被风吹到合欢树上。他在树下仰着头,高举着双手,看着它穿过枝叶的缝隙,缓缓飘下。他轻手轻脚地捧着手,跟着纸张落下的轨迹动着,等到它平稳地躺在自己的手上时,他的脸上紧绷的肌肉才渐渐松弛下来,眼睛里焦急的火焰才慢慢被爱恋的柔光取代。他捧着这封书信,满是皱纹的脸轻轻地贴在上面。眼睛轻轻地闭着,干瘪的脸庞上重新充盈着红润的色彩。金合欢树的细枝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枝条上的花叶轻轻在他的脖颈一遍一遍地吻着。睁开眼,眼睛里多了一道朦胧的倩影。 再后来就是老头子惹人怜爱的小孙女。六七岁时就趴在奶奶的照片上,读着自己写的日记。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些是用拼音代替。但这并不妨碍小孙女给奶奶状告家里人不让她吃糖果,也不会妨碍给奶奶哭诉爷爷老是说自己是红尾巴的松鼠,也更不会妨碍她在爷爷被奶奶骂得泪流满面的时候,她一页一页地翻开日记对着奶奶讲述着爷爷是如何如何的好。 等到小孙女没了那个小字,原本堆满她的玩具和衣服的房间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出租给房客时,她的爷爷挂着一张好像是若干年前就被绘制好的面具,几乎不在这里流下眼泪,也几乎不在这里展露笑容,面具上还能看得出时间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再然后,就是离开的女租客留下的只有两行的临别纸条:我将于今天离开东陆屋,感谢你们的照顾。天色渐暗,那家伙早早地回屋,一踏进屋子,就冲到租给她的大姐姐的房前。大敞的房门里是空荡荡的房间。她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留下的纸条,看着上面短短的两行字,微微失神。回过神来就往屋外跑去,直奔着那条她自己将来也要踏上的那条路。她就片刻不停赶着,终于在这条路的尽头,也是合流到大道上的岔口,看到了被行李包围的她的大姐姐。那家伙拉着大姐姐空着的那只手的小臂,哭闹着。她放下另一只手里的行李,把跟自己妹妹一般大的小女孩拉进怀里,等到哭声渐小,两人分开,道了一声再见。 天气跟着日子一起变冷,在东陆屋的记忆渐渐明晰起来。初入秋时,仅有一丝的凉风循着热腾腾的纹路剖开闷热的东陆屋,也仅有一丝特别的景象能理清我混乱的记忆,回想起过往。而现在,跟这个被冷风到处刺出破洞的季节一样,记忆也常常被随处的角落里被硬拽出来。房间里,灯光跟烛火似的在摇晃,小本上的笔也还在纸上画的沙沙作响。他在上面写着: 我知道,我可能会在不久之后离开东陆屋。如果可能,或许和房东爷爷差不多,我会在一个合适的年龄回到这里,也不一定是这里,毕竟这屋子也不太能支撑到那时候。所以应该是,我会有自己的东陆屋,只是并不会是现在,也不会是太近的将来。和房东爷爷难得会聊一些,他就像是有说不完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几乎是戛然而止,我常常又是说不上什么话,聊起来也是让我们都有些压抑。 朋友又寄照片和一些小玩意来了,我很想去亲眼看看。 我问过房东爷爷,我想去,该怎么办。他很狡猾,什么都没说,只是老问我想清楚没有。在院子想了一整个下午,想着想着就觉得眼泪要掉下来,想得太入迷,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半边身体发麻都没感觉。我盯着那窗,我想要和他讲一讲我的事情,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看到这里我有一些开心,又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至少目前看来还不错,总算是有个人把我当我是存在的了。我合眼安心睡去。 他还在写着。 新的一天,屋内屋外没一个人的踪迹。 雨还在下着,风不大,但是让我止不住地打着冷颤。老头子房间里的钟,咚咚敲了了十四下。这是一个尴尬的时间,老头子八成还在午睡,至于他,九成九(本来应该说十成的,这么说仅表示对现实世界那被称为万一的词的尊重)还在工作。天空阴沉沉的云层把日光遮的严严实实,缺少了这些光亮,屋内和屋外合成一体,哪怕是身处分界线上的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下午,几乎是和夜晚一般昏暗,不过路旁的灯没有任何发光的迹象。黑压压的世界分辨不清远处晃动的黑影是被风吹动的枝桠还是行走的路人。在仔细分辨过几次后,隐隐约约在路的远处的晃动的黑影,我已经可以断定仅仅是吹动的枝桠了。屋外已经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我才把注意放回屋内,我睁圆了眼,一遍遍地扫视着屋内。虽然屋内屋外几乎是融为一体了,但房间里的情况,我还是有几分笃定。房间里比起之前显得宽敞了不少,原本堆满杂物的桌上空旷了起来,上面只剩下一个薄薄的中间凹下的黑影,那是展开的小本。 咳咳,院子里传来了咳嗽声。我转过去看向院子里,在院子里的黑影,手里提着公文包样的东西,头顶上是他的另一只手,遮挡着若有若无的细雨。等到他咳嗽,头顶的手从头顶移开,握着口鼻咳嗽。我疑惑着来人的身份,仔细一想就有了豁然的感觉,这就是这间房间的住客。 没过一会,楼道里就传来了咳嗽的回响。“嗒”的一声,房门被推开,灯随即就亮了起来,房间里就更显得空旷了。他身着正装,据说就是当初面试的着装,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放在他的小本上,纸条不偏不倚遮住了写了几行的字的那页。我看了看纸条上的内容: 孩子,我去省城了。留个纸条给你说一声。你可以当成是我的遗书看看。 哈哈,我就开个玩笑。你也知道,我那个儿子催我去城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干脆就去好了。省的他唧唧歪歪,比他妈还要唠叨。 屋子,你住多久都行,我叫了个亲戚会来看看房。要继续住也好,打算去外面看看也好,跟他说一声就行。老头子我开春就回来。 我刚看完,院子里就有个跟老头子差不多年岁的老人站在下面,推开院门进来。他走出房间,顺着楼道往下走,在房檐下同老人打了个照面。他和老人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只看到老人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房间里,换下了被雨打湿的衣服,认真叠好,把它们装进塑料袋,再轻轻挤压排掉里面的空气,捆扎好放在桌上。桌上的小本仍然没被合上,遮在上面的纸条也安然地躺着。照例,他走到房灯的开关前,伸出手轻拍一下,房间里就只剩下一盏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像晴朗夜空的月光照耀着漆黑的人间一样,它发出的微弱的橘色的光照耀着这个漆黑的房间。院里的老家伙们,都在摇着脑袋暗自感叹眼前这唯一的光明之所,无一不是在脸上堆满艳羡的闪光。 啪的一声,他关上了这漆黑世界唯一的光亮。屋内屋外又再一次融为一体,站在光明身侧的我顷刻间就变得和屋外的老家伙们一样身处黑暗。我就再没什么能够让它们露出羡慕的面容,而它们此刻摇着头像个老学究似的数落着我这个把古老经文丢在一旁,头也不回地追着新书落进深坑的刺头学生。强烈的羞愤感瞬间就涌上脸庞,积满了我的口腔,我奋力把它们咽下去,才准备开口斥责着他。还没等我开口,连续不断的咳嗽声把我重新堆积的怒意冲回心口,等到他不在发声,我的怒意又渐渐充满口腔,我正准备开口宣泄,他又咳了起来。来来回回折腾几次,我渐渐失去想要宣泄的欲望,合上重如千钧的眼皮,卸下气力睡去。 翌日,我被嘈杂声吵醒。房间里,他把床上的垫子推起,堆放在墙角,再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小本合上。在合上的瞬间,从里面掉出了两张,一张是老头子的纸条,另一张则是被盖住的那页,上面写着:窗是不会听得懂我的烦恼的,除非他不再是窗,那要是听懂了,那他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人了呢? 看完这页字,我心不由得一震。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求证,我大声叫喊着,我知道了你的烦恼,我也是一个人。然而,他没有抬起头来回应我的叫喊,忙碌的双手没有任何停滞。我转身朝向身后的老家伙们,正当我想要和对着他那样向它们叫喊时,我的声音还没有冲出双唇就已经在心口戛然而止。我猛然意识到,它们不早就把我当成误入歧途的后辈吗?我又怎么会是和他一样是人呢!在我知道事实已经明了后,我浑身的气力就像是被松开的衣裳一样唰唰落下,强撑着把身子挪回到朝向屋内,余光一瞥,看到了那位从未有所交流的新邻居,我的心里又重新强烈地跳动了一阵,我鼓起勇气,极快地问了句,我算的上是人吗。我卸下身上所有的用来支撑的力量全部移到我的耳朵,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帘子的回答。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眼前一阵眩晕,险些倒下去。我瞬间就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吸着面前的空气,等我缓过来,我已经大致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唰”,他伸手把帘子从角落里拉到遮住房间的全部。霎时间,我的心停下了。他锁上房门,走到院子里,他微微向前弓着身子,咳嗽一下,随后走得快了一些;等到走上通向大道的小路时,他又咳了一下,走得更快了一些;等到他走到小路的尽头,他咳嗽了一阵后,飞快地消失了。 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了平滑的玻璃,可是那里的玻璃含满了泪却留不下来;原本是脸庞的地方变成了平滑的玻璃,那里的玻璃平整可却少不了我神情的波动;原本是心的地方也变成了平滑的玻璃,那里不再跳动可依旧饱含热血;原本是我的地方全部变成了平滑的玻璃,这些地方变得坚硬可我还是摸得出肌肤的柔软。 9 风雪大作,我安然睡去,此刻冰冷的玻璃下是我温暖的肉体。 惊雷作响,我自然醒来,此时明亮的眼睛里是盛开的金合欢花。 屋外,金合欢花大片大片落下,连同着它的枝杈也尽数枯萎。 屋内,那家伙泪眼婆娑,她用手摩挲着那块平滑的玻璃,只是在玻璃下是我的脸庞。穿透玻璃,连通我们的肌肤,她的悲伤洪水般涌入我的心中,这股悲伤和那棵离奇枯萎的金合欢一同纪念着离去的人们。 她张开双臂,脸贴着玻璃,看着屋檐下被风吹的摇摆的躺椅,她的肌肤里传来的是极深极厚的孤独感。 等到她离开玻璃,我的肌肤里才回荡着无边无际的孤独,还有院子里的老家伙和屋里的他们都不会知晓的一抹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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