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对五岁的平安说,家中的桃树是在她出生之后枯死的。平安不信,母亲就伸出手用力的揪着她的脸,指甲掐着肉,脸上泛出血丝来。
这个时候外婆就会一把将平安扯到自己的怀里,嘴上说不出任何苛责母亲的话。平安不哭也不闹,村里的人都叫她傻子。
外婆对平安说,平安才不是傻子,她只是生病了。
十年前的春天,母亲不过十七,和外婆从隔壁村挖了株桃树苗。刚种下去的时候蔫蔫的,连叶子都好像枯萎了。母亲摇了摇头,说:“妈,这树多半活不成。”
外婆小心地将桃树种下:“能活,一定能活。”
许是听见了外婆的话,第二年的时候桃树便开了花,花瓣的粉就像母亲粉红的脸颊。
红也红不过嫁衣的颜色,接亲的人从桃树边经过,外婆站在桃树边,望了望出嫁的女儿,又看了看当年种的桃花。
十年后的夏天,平安出生了。她上头只有一个姐姐,五岁的时候去隔壁村摘桃的时候摔死了,母亲的身体垮了一半,外婆的腰也弯了下去。
抱平安出来的时候,医院里面的医生头摇了又摇:“是个脑瘫,多半活不成了。”
外婆小心地将婴儿抱过:“能活,一定能活。”
外婆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当晚上平安就发了高烧,孩子的父亲也跑了,母亲醒来过后在医院的病床上哭。
平安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给平安治病,将家中的牛羊卖了,田地也卖出去了一半,外婆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顶着秋老虎的威力下田收稻谷,两个女人的腰没有直起来过,一半是农活压的,一半是村里的闲言碎语压的。男人跑了,又生了个脑瘫女儿,母亲双眼一闭倒在田坎上,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平安懂事后,觉得外婆的腰一直是弯的。
外婆的命苦,女婿跑了,女儿病了,孙女是个脑瘫,她一滴泪都没有掉过。只是在平安的记忆中,起的更早了些,睡得更晚了些。
母亲死的时候平安五岁。
尸身埋在以前种的桃树边,外婆抬眼看,桃树早就枯得只剩下一节烂根。
她的哭声被拉的又远又长,却没有人听见。
到了上学的年纪,村里的学校不愿意收平安,外婆背着家中的背篼,将今年仅仅收成几个的冬瓜背上,一家一户下跪借钱。
平安看见,外婆出门的时候背着五个冬瓜,回来的时候也背着五个冬瓜,还多了一个小包装着的东西。
外婆带着平安去了镇上的小学,平安明白外婆辛苦,晚上的时候借着邻居的灯看书,累了就站一会儿。外婆就在平安的身边补衣裳,衣裳短了,用布料将袖子加长一点还能穿。于是平安和外婆就在不断加长的袖子和衣摆中,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冬天的夜晚冷的平安双手通红,邻居家换了个瓦数更高的灯泡,照的外婆手上的茧子格外的刺眼。平安放下笔,握着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常年温暖着:“外婆,平安高考后就可以挣钱养你了。”
外婆笑了,头上的银发乱糟糟的,怎么梳也梳不整齐。
平安高考那天外婆回了老家,将借的钱都还了,村里人问:“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
外婆不语,只是在桃树边的墓前小声的开口:“平安高考了,老师说她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
外婆的腰像丰收季节被压弯的桃枝,她的声音在田间传的悠长,长得像母亲的轻声低喃,像远方传来的一遍又一遍的轻声呼唤。
她说,平安,平安,我的孙女。
平安病好了,她才不是傻子,她是我的孙女。
被人发现外婆的时候,她已经倒在田坎上没了气息,手中紧紧的攥着的,是一张存折还有几片青绿的桃叶。
平安猜测,外婆或许是想告诉她,桃树还活着,平安还活着。
平安还记得,十几年前,母亲说家中的桃树是在自己出生后枯死的。
今年的桃树生长正茂,或许明年也会是这样,但是外婆却再也见不到了。
她在树下轻唤,有时叫妈妈,有时叫外婆。
桃树叶随风摇晃,将她的声音拉的很长很长,不知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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