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宣传队到独山镇附近的空军八三0一部队,参加军区政治部组织的皖西大别山区各部队文艺汇演。一天,淮海在观看六一0部队宣传队演出时,发现台上演小歌舞剧《洗衣歌》中男战士的人很面熟,细细一想,是肖志强,他怎么也当兵了?淮海的心仿佛被猛刺了一下:周玲不给他回信,他老是想到肖志强,肖志强和周玲小学、初中就都是同学,一起在学校宣传队,以后又一起在“三代会”宣传队,毕业后又一起分到纺织厂,又同在厂宣传队,肖志强很早就在追求周玲,在一起时间长了,就是观音菩萨也会产生感情的吧,而且肖志强还是个“青春偶像”级的人物。他决定去见见肖志强。
第二天下午,淮海来到六一0部队宣传队住处,在一排营房前面的自来水池旁,有两个女兵在洗衣服,他走过去问“肖志强住什么地方”。其中一个高个子女兵,抬起手背擦了一下溅到额头上的水珠,看了淮海一眼,立即现出惊讶的神情,淮海看了看她,也愣住了。
另一个女兵转身指着后面说:“肖志强在那排营房的最东边的一间。”
高个子女兵说:“我带你去吧。”
路上,两人都有些不自然,那女兵转脸看了看淮海,淮海也转脸看了看那女兵,仿佛心里在说:“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那女兵好像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这句话似的,脸红了,转过脸去,眼望着前面说:“我好像认识你,你还记得我吗?”
淮海说:“记得,怎么会忘呢。”
她就是淮海到大别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女兵,去年大年初一给他看病的六一0部队的那个女卫生员,其实淮海昨天就在舞台上见到她了,她是演《洗衣歌》的一群女孩子中的一个,但当时淮海见到肖志强后,正在为周玲的事而焦心,没想到今天又遇到她了。
显然,淮海的话让她受了感动,她放慢脚步,对淮海说:“是啊,我也记得你呢。我叫佟丽华。我记得你叫路淮海,你怎么认识肖志强的?”
淮海说:“我们是老乡。”
“肖志强好像是江苏人,江苏什么地方,是南京吗?”
“不是,是苏北。”
“在苏北什么地方?”
“黄海,你听说过吗?”
“黄海我知道,我父亲抗战时在‘抗大’五分校学习过,就在那里,我很想到那里去看看,没想到你就是那儿的人。听说那儿靠近大海?”
“我们县城离海边约100里,我就是在海边的一个部队医院出生的,那时我父母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那里。”
她听后惊喜地问:“那你父母也是部队干部吗?”
淮海说:“五十年代就转业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后边那排营房前,“我看看肖志强在不在。”她说,然后朝最东边的一间宿舍喊道:“肖志强,有人找你。”
肖志强走了出来,看了看淮海,疑惑地问:“你是……”
淮海走上前去和肖志强握手,说:“我是黄海五.七中学的,六九年元旦我们参加中学生文艺汇演时见过,你还记得吗?”
肖志强说:“原来是黄海老乡,记不起来啦。进屋坐吧。”
淮海和肖志强一同走进宿舍,在一张床铺边坐下,说:“我们可都认识你,你是‘三代会’宣传队的主角。昨天见到你在台上,就来看看你,难得在这里相见。我在南字六0七部队。你不是已分配到纺织厂了吗,怎么又当兵了。”
肖志强拿起他的草绿色搪瓷茶缸,给淮海倒了一杯水,说:“这年头谁不想当兵呢。前年,北海舰队在黄海征兵,到学校找有文艺特长的人,准备把我带走,但到征兵办一了解,说我爷爷抗日时当过维持会长,是汉奸,没去成。去年六十军来带兵,又要带我走,到军部乒乓球队,又因为我爷爷历史问题没去成。你们学校的王苏军,就是那个小个子,长得漂漂亮亮的,我是地区乒乓球少年单打冠军,他是亚军,那次被六十军带走了,到军部体操队。后来,上海有个副市长证明,我爷爷是抗日政权叫他出来应付鬼子的,实际为我们工作,我爷爷的问题平反了。今年5月,工程兵部文工团招女演员,我带妹妹去报考,我们合演了一段京剧《沙家浜》片断,妹妹演沙奶奶,我演郭建光,结果妹妹没被录取,我倒被看中了,但没有男演员的指标,就把我放在六一0部队,最近接到通知,到工程兵文工团借用,这次汇演结束就去报到——你怎么知道我在纺织厂的。”
淮海有些不自然地说:“我们当兵离家的那天晚上,在送行晚会上演出节目的,就是你们厂宣传队,你演大春,还记得吧?”
肖志强说:“这个我记得,你就是那次去的?一眨眼快两年了。”
淮海的心一下像一把小锤“咚咚”地敲打起来,他尽可能地用随便的、若无其事的口气问肖志强:“那个演喜儿的人也是你们厂里的吗?演得也非常好,让人难忘。”
肖志强说:“你不认识她吗?她小学、中学都和我是同学,在‘三代会’宣传队时是老搭当,毕业后又一起进了纺织厂。城里的中学生哪个不认识她。”
淮海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人长得很漂亮,一定很风流吧。”
肖志强说:“追求她的人很多,行署史专员和军分区蒋副司令的儿子都给她写过信,但她并不风流,拒绝了很多人的追求。不像军分区豆副司令的女儿,也在我们‘三代会’,就是演‘小常宝’的那人,今天和这人谈,明天和那人谈,她爸爸气得要拿枪枪毙她。”
淮海又说:“你是城里女中学生的偶像,又和周玲常在一起演戏,你们关系一定不一般吧?”
肖志强摆了一下手,又摇摇头,说:“偶像有什么用?她看不上我,我家里不是干部。也就是和她在台上演恋人过过干瘾吧――咦,你怎么知道她叫周玲的?”
淮海情知失言,有些尴尬地回答道:“我以前听人说过这个名字,刚才听你说,猜想就是她。”但紧张的心松了下来,看来肖志强和周玲的关系,并不是他想像的那样,他神经过敏了,于是又轻松地随意说道:“这样漂亮、神气的女生不谈恋爱,还真是难得。”
肖志强又把手摆了摆,说:“她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她很早有过一个男朋友,听说是个干部子弟,后来到部队当兵去了。我曾听人说,她‘非王心刚不嫁’,就老想看看她那个男朋友究竟长什么样,说不定啊,还是个丑八怪,但人家是干部子弟,有什么办法。我们厂革委会主任的儿子,是个退伍军人,长得跟个猴差不多,一副痨病鬼相,好像也真有病,恋爱对象却是我们厂一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的无锡知青,不亚于周玲,真让人憋屈……”
淮海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她“有过”一个男朋友,而且还是“很早”,他问肖志强:“那周玲现在和那人不谈了吗?”
肖志强说:“你知道,在学校时有很多人谈恋爱,我们‘三代会’有很多人谈恋爱,但那都是不算数的,那时谈得火火热热,等走上社会,年龄大了,就变得现实起来。‘三代会’后来只成了一对,就是一起跳舞剧《小刀会》的张俊和吕子君,他们一起进了地区文工团,别的都分手了。今年春节期间,周玲的车间主任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五一’就订了婚,当然不会再和以前那个人来往了。听说订婚时,男方给她买了很多东西,手表、呢子大衣、皮鞋……”
正说到这里,从外面进来几个人,都穿着背心、短裤,手里拿着乒乓球拍和衣服,对肖志强说:“你今天没去,我们输给测绘大队了。”
肖志强把淮海介绍给他们,他们和淮海一一握手,闲聊了几句,然后拿着毛巾、肥皂洗澡去了。肖志强刚才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他询问淮海到部队后的情况,但淮海已无心思回答他的问话,“周玲果然背叛了他”,他问肖志强:“周玲后来谈的是个什么人?”
肖志强笑了笑,有些疑惑地说:“你也对周玲感起兴趣来了。也是当兵的,就在我们军分区独立团,是个副指导员,有一次到宣传队来找周玲,中等个子,长相也还可以,就是有点二姨妈妈相。父亲是我们厂的军代表。”
淮海问:“这个军代表是叫杜飞吗?”
“是的,是我们当地空军师的副政委。”
“周玲谈的对象是不是叫杜百灵?”
“是的,这个名字很好记,你也认识他?”
竟然会是杜百灵。
这个军代表杜飞,和淮海的父亲是老战友,解放战争初期,他们同在华东军区警备五旅,淮海父亲是司令部作战参谋,他是政治部保卫干事。建国初期建立空军,他年轻又有文化,就调到空军去了,原先叫杜有富,后改名杜飞。杜百灵是他的大儿子,比淮海大两岁,小时留着耳道毛子,到淮海家来过,跟淮海打过架,现在又夺了淮海的恋人。
肖志强继续说:“听说周玲开始怎么也不同意,但不同意不行,你知道,我们厂的车间主任,有许多是‘文革’开始时的造反派头头,这些人都很霸道,他们看中哪个女人,不跟他睡觉,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周玲的车间主任,就是这样的人,再丑的女人他也要上手;这人可能你也听说过,就是原先黄纺“红色造反司令部”的司令王宏民,‘文革’开始那会儿,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五、六个警卫,威风得不得了。但他并没有对周玲有什么不轨行为,他是军代表的表舅老爷,他把周玲介绍给了军代表的儿子,你想,周玲不同意,他能放过她吗?周玲的父母都是小市民,嫌她以前的对象是个战士,也逼着周玲......”
开饭的号声响了,外面传来阵阵说话声,人们陆续从门口走过,佟丽华在门口朝里看了看,走进来说:“肖志强,快请客人吃饭呀。”参加汇演的各部队人员都集中在这里吃饭。淮海和肖志强在一张桌旁坐下,佟丽华给淮海盛了一碗饭,又拿出一双筷子用手帕擦了擦递给淮海,说:“我这手帕是干净的,专门擦筷子的。”也在他们桌旁坐下。
肖志强对她说:“我们的舞蹈女神今天可真周到啊。”
她红着脸说:“我不是替你招待客人吗?”
吃饭的时候,佟丽华告诉淮海,她认识江晓岚,她们两家住在一个大院里,她家的小楼在江晓岚家前面。
淮海说:“那你家住在省军区大院,我认识你们大院里的一个人,也是个女兵。”
她惊讶地问:“是吗,叫什么名字?”
“肖向红。”
她更惊讶了,问:“你怎么会认识肖向红的?”
淮海说:“她的姨妈是我们街上人,她姨妈的儿子现在和我在一个排,向红今年春天陪她姨妈来我们那儿,我们就认识了。”
她说:“你知道肖向红和我是什么关系吗?她是我嫂子。”
这回轮到淮海惊讶了,他问:“怎么,向红结过婚了,她才多大啊?”
“没有,他们是从小订的亲。我父亲以前当省独立二师师长时,向红的父亲是政委,两家关系很好,就做了亲家。向红今年忽然提出要解除关系,听说她近来看上另外的人了,也是这大别山里哪个部队的,两人在通信。她们六0八部队不允许和外面的人接触,不知她是怎么认识的?”
淮海欲言又止。
佟丽华又问江晓岚现在谈没谈恋爱。
淮海说:“不知道,就是谈,这种事也不会让人知道的。”
她说:“我听说她已谈了,是你们宣传队搞乐器的。你在宣传队搞什么?”
淮海说:“拉手风琴。”
她又问:“江晓岚的对象是搞什么乐器的?”
淮海对她笑了笑,说:“反正不是拉手风琴的。”
她也笑了起来。
吃过晚饭后,肖志强送淮海回宿舍,路上,他问淮海:“佟丽华怎么和你认识的?”
淮海说:“我们刚到大别山时,住在你们部队东边的那个小学校里,我到她那里看过病。她不错,待人挺热情的——好像她和你的关系不错。”
肖志强说:“将军的女儿,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高攀的,好多人在打她的主意呢。”
淮海没有再说。
肖志强又说:“我想起来了,那年中学文艺汇演时和周玲在一起说话的男生就是你,你就是周玲以前的男朋友吧。我刚才跟你说的周玲的事,也是听别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淮海一夜未眠,尽管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肖志强对他讲的事情,还是像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他的心在颤动,在哭泣,在流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周玲,这个黄海城里最美丽的姑娘,多少人的梦中情人,是他的初恋情人,怎么忽然就成了别人的对象了呢?她将来要和别人结婚、生孩子、在一起过一辈子,而他以后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不能对她讲了。这个当年非王心刚不嫁的姑娘,竟将成为杜百灵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的老婆。他在脑中怎么也见不到周玲的面容,只看到她背着身体,在落日黄昏中,孤独地站在纺织厂西边的串场河岸边,夕阳正在往远处泰山庙的后面落下去。被人遗弃的失落,痛苦地折磨着他。他和周玲相恋两年多,只亲吻过她一次,但不是什么男人都像他这样规矩的,杜百灵在部队见不到女人,忽然遇到周玲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他能按捺得住,说不定早就占有她了,她已失去了贞操……想到这里,他不禁妒火怒烧,浑身发烫,好像看到了那个场景,恨不能立即冲进去,将杜百灵打残,打他的脸,让他以后没脸见人。他蒙着被子对着手电筒给周玲写了一封信,谴责她的变心,谴责她贪图富贵,谴责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在以后的汇演期间,淮海又几次见到佟丽华,都是在人多的场合,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以目相视,淮海感觉到她似乎也对他有意,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希望能看见她,她看他的那种眼神,就如一泓明媚的春水,冲淡了他那受到伤害的心所流出来的血,他想,天涯何愁无芳草,我为什么偏要走周玲这条独木桥呢?汇演结束的前一天,上午开总结大会,六一0部队宣传队坐在他们前面,淮海照例又用目光寻找佟丽华,但没有见到她,吃午饭时也没有见到她,“她上哪儿去了呢?”下午自由活动,他到肖志强那儿坐了一会,肖志强说:“我也正要到你那儿去,以后常联系。”他注意着宿舍门口的每一次说话声和脚步声,还是没见到佟丽华,从肖志强那里出来后,他又来到佟丽华宿舍周围,最后直走到她宿舍门口,也没有见到她在宿舍。他感到一阵失望,同时也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感到可笑,她可能已回去了,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他,肖志强不是说过吗,“她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高攀的”,真是自作多情。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剩下的时间就等着晚上会餐了,淮海决定到独山小学去看看,想到独山小学,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佟丽华的情景,临别未能再见她一面,心里感到很是失落。他走上大道,前面远远的大道的右边,露出六一0部队营区的屋脊。忽然他看见从那个方向走过来一个女兵,那身姿很像是佟丽华,走得很匆忙,不一会儿已走到跟前,果然是她,脸红扑扑的,额上冒着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沾在额头上,微微张开嘴喘着气。佟丽华看见淮海,露出惊奇的神情,淮海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她,迎上前去问:“怎么是你啊,你是回单位去了吗?”她说:“是的,今天上午领导打电话,叫我回去有事。”淮海说:“怪不得今天一直没见到你。”她笑着说:“怎么,你发现我‘失踪’了?你现在上哪儿去?”淮海说:“到独山小学去看看。”她说:“反正下午没事,和你一起去吧。”路上,她告诉淮海,领导叫她今天就回去,她说下午还要开总结大会,颁奖、合影,又赶了回来。
独山小学大门上挂着“庆祝国庆”的横幅,两边插着许多彩旗,校内尘土飞扬,学生们正在打扫除。两人在校园内转了一周后,走出校门,淮海说:“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我想到独山镇上去看看。”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走吧。”
独山虽是六安的一个大镇,但从镇北走到镇南也就是十几分钟,一条窄窄的街道,砖头路面,两旁是店铺和民房,就和在电影里看到的红军长征路过的云贵地区的那些小镇一样。街上很热闹,也有穿军装的,都是来参加汇演的各个部队宣传队的人,只有他们两人是男女结伴。忽然,他们听到身后有人叫佟丽华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江晓岚和虞娜。江晓岚惊讶地问:“丽华,你怎么会和我们淮海在一块?”
佟丽华很不自然地说:“我们都到镇上来,碰巧在路上遇着,就一起走了。”
江晓岚又问:“你们认识?”
佟丽华说:“不认识,只见过面。”
江晓岚笑着说:“真有你们的。”
虞娜在一旁说:“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江晓岚和虞娜走后,淮海说:“江晓岚回去以后又要乱说了。”
佟丽华说:“是啊,我倒不在乎,就怕对你有影响。”
淮海说:“随她说吧,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让她说的。”
佟丽华说:“江晓岚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总要说了算,谁不听就拉帮结派整谁,心眼特别小,谁也不能有比她好的东西。”
淮海说:“现在她还是这样。以前,我们宣传队有个女兵,是上海人,父亲是个少将,比她父亲军衔高,人也长得漂亮,舞也跳得好,她受不了,和人家闹得一塌糊涂。后来那人因谈恋爱离开了宣传队,她就以为自己成了男兵追捧的对象,自我感觉特好。”
他们走到了镇子的最南头,再往前就是乡村原野,一条窄窄的公路蜿蜒的伸向西南的大山里,淮海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去年春节以后,我们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眨眼快两年了。”
佟丽华说:“那年你在我那里取药后,我以为你药吃完了还会再来,但一直没见你来。听说你们住在独山小学,我曾去过那里,见你们已经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佟丽华说:“那年你在我那里取药后,我以为你药吃完了还会再来,但一直没见你来。听说你们住在独山小学,我曾去过那里,见你们已经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