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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省军区划给六0七部队一个小农场,在霍丘县一个叫岔路口的地方,离响洪甸营区150多里,基层连队轮流到农场劳动、军训。从6月份开始,轮到三连去农场,他们徒步行军,将这次行动当作一次野营拉练。
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天还没有大亮,连队排成4列纵队出发了。晨星像眨眼似地在东边天空闪烁,像珍珠一样很重的露水,在道旁的草从中发着暗淡的蓝光。队列的脚步声、谈话声、咳嗽声和枪托碰击水壶的叮当声,搅乱了清晨朦胧的寂静。当他们走进响洪甸镇的时候,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霞光,镇上还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个头发蓬乱、睡眼惺松穿着衬衣的妇人,端着便桶沿着房屋墙根走着,有些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炊烟,升上蓝色的天空,溶入到飘动的白云中,镇子边上的篱笆和屋顶上,洒着一层露水。队伍在镇东头转向北,走过淠河大桥,走上了那条通往外界的山道。空旷无人的道路,在婉蜒起伏的群山中穿越,伸向雾蒙蒙的远方。忽然,在前面沉寂的上空,一声雄壮的歌声,像白鹤一样腾空而起,有人唱起了《基建工程兵之歌》——
“我们是光荣的基建工程兵,
毛主席的教导牢牢记在心……
随后大家齐声加入了合唱——
“……阶级斗争我们做先锋,
基本建设当闯将。
从南方到北方,
从内地到边疆,
艰苦奋斗,四海为家,
劳武结合,能工能战,
开矿山,建工厂,
筑公路,架桥梁,
开发资源,拦江筑坝,
祖国处处披新装,
建设祖国贡献力量……”
天近中午时,迎面遇到从农场回来的二连。二连指导员宇文秀振臂喊着口号:“向三连的同志们学习,向三连的同志们致敬!”两个连的领导在路旁停下相互握手致意。
二连的队列里有人喊了一声:“淮海,我亲爱的好朋友!”接着一个身材细长的人走出队伍,像仙鹤一样迈着长腿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把步枪往背后甩,身上衣帽不整,枪托碰得水壶砰砰直响。
“……你可把我忘了?”
跑过来的人是沈进,头发很长,露在歪戴的军帽外面,嘴唇上满是浓黑的胡须。淮海连忙也从队伍里走出来。沈进抱着他的肩膀,眼睛里含着温柔、湿润,说:“真把我想死了。你说来农场找我,怎么一直没来呀?我买了瓶古井贡,等你来喝呢。”
淮海问:“农场那边怎么样?”
沈进说:“苦不堪言,我已有3个月没洗澡了。”
淮海又问:“农活干得来干不来?”
沈进说:“我没有干农活,被安排在伙房帮厨,当了几个月的伙头军。”
淮海望望走远的队伍,抱住沈进的瘦肩膀,拍了拍他的背。“在伙房怎么也没有吃胖一点。再见吧,好朋友,多保重。”往队伍里走去,又回过头来喊道:
“夏天来农场玩,我们去钓鱼。”
沈进回过身来嚷道:“一定去,西瓜熟的时候去。”
太阳西沉的时候,队伍在一条小河边的草地上停下休息。还有六十多里路,今天是走不到了,要在这里露营。炊事班升起了炊烟。晚饭吃的是馒头、青菜汤。饭后自由活动。六月的夜晚,安宁,迷离,草地上洒着露水,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公野鸭的沙哑的叫声,夜空中升起一片闪着亮光的星河,从南面吹来暖和的散发着青草气味的风。营地里响起了歌声,淮海拉起了手风琴,储义民和上海兵钱福根在他旁边吹着口琴。远一点的地方,响着云海滨的悠扬的笛声。五班副班长程良才走过来说:
“淮海,你拉一支欢快的歌吧。”
淮海拉起了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向前方》,和着手风琴的旋律,响起程良才那高亢、尖锐仿佛女声一般的歌声:
“长鞭来,
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呀,
我赶起那个大车,
出了庄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要问大车哪里去吔,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
奔前方哎,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
奔前方哎哎咳哟……”
连长扯着嗓子喊道:“同志们,休息啦,明天还要行军。”
农场有200多亩土地,东面是一条大河,其它三面围着低矮的丘陵,北面的丘陵坡上有一片茶场,这里盛产六安瓜片。每天清晨,丘陵的上空和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里没有自来水,农场有一辆载重两吨半的轻型军用卡车,炊事班每天用汽车到河里拉水,战士们刷牙、洗脸也是到河里挑水。也没有浴室,每天劳动结束后,就到东边的大河里洗澡。
小麦成熟了。今年麦秋是个丰年,沉甸甸的麦穗,弯着脑袋,像金色的波浪一样在微风中起伏,麦田里树立着许多稻草人,但聪明的麻雀并不理会,依然在田里啄食,吃饱后悠闲地站在稻草人的草帽上,叽叽喳喳谈论着人类的愚蠢。割麦开始了。4人排成一排,挥舞着镰刀,齐头向前推进,黄褐色的土地在他们身后裸露出来,躺着一排排割倒的麦秸。城市兵不会割麦,就把割倒的麦子捆起来,挑到停在田垅上的大车上,再运到打麦场上去。
似火的骄阳,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空,散发出来的热气笼罩着田野,云层被炎热烤得发出惨白的光芒,黄灿灿的麦地里雾气腾腾,像一片滚滚黄尘,热得人连头都不敢抬。麦地尽头,是一片蒙着灰尘的无精打采的杂草、灌木。水牛也被晒得筋疲力尽,在闷热的空气中,在散发着成熟的麦香气息的烟尘中,在炎热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偶尔从东边河面上吹来一阵暖风,卷起波涛般的尘埃。
已连续割了3天,但还有将近一半没有割,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在闷热的空气中,在雾蒙蒙的烟尘中,喘着气,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贴在身上,散发着汗臭味。田埂上两只装凉开水的水桶,一会就喝干了。常宝传割完了一块地,回过头站在田埂上,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风,盯着一粒粒滴落在被他的大脚踩倒的青草上的汗珠说:“一个汗珠摔八瓣。”他又仰头往天空看了看,走到正在弯腰捆麦秸的淮海身边说:“走,我们到河里洗澡去。”
淮海直起身,往旁边的地里看了看,说:“不去,要挨批评的。”
常宝传说:“批评个屌,我们已经割了3块地,他们才割1块。你不去我们去啦。”
淮海继续弯下腰收拢割倒的麦秸,突然,他似乎感觉到凉爽了一些,有一阵风吹到他的脊背上。他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朝东边看了看,看到在东边大河的上面的天空中,涌起一片乌云,风吹动着乌云,向麦田这边移动,在乌云下面,常宝传几人好像在拉着乌云往回跑,嘴里嚷着:“要下雨啦!”风越来越大,吹得麦捆在地上乱滚,从云层中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点,有力地抽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副连长在田里跑动着喊道:“赶快把麦子运回去。”拉车的水牛也受到人们忙乱气氛的感染,仰头哞哞叫起来,用蹄子刨着地。还没有来得及将割倒的麦子全部运进仓房,强劲的风就裹挟着暴雨从天空倾泄而下。
晚上,雨势丝毫没有停止,反而更大。突然,一道耀眼的闪光照亮了田地、房屋,一阵让人恐惧的短暂的寂静过后,响起“轰隆隆”一声雷鸣,密集的雨点紧随着雷声打到窗户上,发出“噼噼拍拍”的响声。麻公公学着《地雷战》中汉奸队长的台词喊道:
“妹(麦)子,太君,妹子全完啦!”
第二天上午,雨散日出,下午田里干了,又开始割麦,当晚满天星光,一轮明月照耀如昼,大家热情高涨,一直干到夜里12点钟。深夜,大家都沉入了梦乡,周围的村子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突然,寂静中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声,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揉着眼爬起来,集合来到饭堂里。只见指导员站在队伍前面,头顶上的灯光照得他脸色苍白,神情严峻地像是在咬着牙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梅雨季节到了,我们的庄稼要烂在地里啦,怎么办?‘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同志们这几天都很疲劳,我们也想让大家多休息休息,但老天爷不让。现在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正是发扬我军连续作战优良传统的时候,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关键时刻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连里决定,趁现在天晴,一分钟也不能等,突击抢收麦子,什么时候把麦子割完,什么时候休息。大家有没有决心!”
大家有气无力、七零八落地回答道:“有。”
指导员大吼一声:“有没有决心?”
大家的精神立刻被振奋,齐声吼道:“有!”
指导员喊了一声:“走,割麦去!”第一个走出门。天亮以后,炊事班将馒头和开水送到地里。大家站着匆匆吃了早饭,又挥镰割麦。连里所有的干部和后勤人员,包括炊事员也都加入了割麦的行列,到第三天天快亮时,终于将麦子全部收完。大家匆匆吃了东西,也不漱洗,就倒头睡去。
麦子收割完,接着就是繁忙的夏种。天气时而阴雨绵绵,时而风狂雨横,时而又骄阳似火。东边河岸上两架风车,在风中日夜不停地转动着风叶,将河水引进水渠,流进地里,鱼虾在地垅沟里欢快地蹦跳。二排负责水稻插秧,大家都头戴草帽,挽着袖子、裤腿,曹大财给没有插过秧的城市兵做示范,左手拿着一把秧苗,用右手从左手中拿出两三根,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秧苗根部,把手指插入泥中。“看见了吧,这样就插进去啦。注意秧苗要直,间隔两拳。”
4人排成一排,向后退去。淮海插秧并不是第一次,在上中学时到农村学农插过,留在记忆中的是腰酸得受不了。他慢条斯理的插着,插得倒也不坏。可是不一会儿,身边的人就将他留在了前面。小虫不住地飞到他的脸上,他直起身,用往下滴水的手臂擦着脸,仍然不慌不忙地插着。突然,他感到腿上一阵钻心的痒,抬起腿一看,腿上钉着一条一寸来长、肥肥的褐黑色的软体动物,那是一条蚂蟥,已经吸饱了血。他厌恶的将蚂蟥从腿上扯下,狠狠地扔到前面秧田里。这时他开始感到腰酸,直起身往后看了看,另外3人都快到尽头了,常宝传转回身,扯着嗓子喊道:“淮海,加油啊!”曹大财从尽头向淮海这边插来,不一会儿,两人会合了,已被秧苗包围,就蹑手蹑脚从秧苗中间走了出去。
一连几日,天气晴朗,干燥的风吹得尘土飘扬,打过的麦秸散发着甜甜的香味,太阳晒得让人很不舒服,已经感觉到了小暑季节的来临。萎谢的石榴花发出暗淡的红光,北边山坡上的杨树林闪着浓郁的绿色,野苹果树上的果实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远处天边飘荡着像鹤群一样浮动的白云。傍晚,淡黄色的美丽的黄昏显得那样的迷人,西天的红霞沉到了大山后面,带走了白天的燥热,紫红色的云沉重地压在天幕上,尘雾弥漫的寂静笼罩了田野,一只鹌鹑咕咕地叫着,飞落在一块农田旁的灌木丛里。打麦场上,亮起了电灯,响着发电机和打麦机隆隆的声响,笼罩着新收小麦的热烘烘的气味和糠尘。一连多少天的繁重劳动,让淮海厌烦透了,他想,我这当的是什么兵?空军、海军、坦克兵还有侦察兵,那才叫军人呢,可他却在这里插秧、打麦。今天吃过晚饭后,班长又喊他们上打麦场时,他大大发了一通脾气,班长就叫他在家休息。他站在东边大河边倒映着有节奏地缓慢转动着风叶的风车的暗影里,打麦场上传来有节奏的铿锵的歌声,那是江都兵刘定远在唱劳动号子:“学一段--最高指示--就--夯唷夯唷……”刘定远在家时是个农村泥瓦匠,他们那里盖房子给地基打夯时就唱这种号子,他的父亲是领唱的,他说他父亲还会唱《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打夯号子,不知唱那样抒情的乐曲怎么能打夯。河边一片宁静,河水淙淙地流淌,河里不时响起一阵“扑喇喇”鱼儿戏水的声音,对岸的杨树林里,有两只不知什么鸟儿在低声互诉着哀愁。他身旁趴着一条附近村子里的小黑狗,黑狗不时警觉地动着耳朵,它能听到人的耳朵不能听到的声音。这小黑狗会抓老鼠,它不是喜欢多管闲事,是饿坏了,一次淮海给它吃了一只馒头,从此它就常跟着淮海。淮海用脚抚抚它的脑袋,它站起来用水汪汪的、充满智慧的眼睛看着淮海,使劲摇摆着尾巴,嗅了嗅淮海的腿。淮海望着东南方向的天空,一轮明月正从那里升起,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他心中苦苦思念的人儿就在那轮明月照着的下面的地方,她和月亮一样美丽,也和月亮一样遥远。他想,这个冬妮娅什么时候才会忘掉她的这个保尔呢?她说不喜欢这个比喻,但不还是离开了吗?像他这样阶层的人是难以走进她那个世界里去的,她自有他们那个阶层的人。当曙光和他分别的时候,曙光的海誓山盟、眼泪、拥抱、亲吻……虽然很让他感动,但他也并没有想到她以后还能始终不渝地深爱着他。到了新的环境里,不久她就会如当年主动追求他一样去追求别人。然而,分别已近一年,她却一直没有间断过和他通信,她信中感情的热烈、真挚、缠绵、执着始终如初,他想,这个姑娘真的和别的高干家庭的姑娘不同?他又想起他家南门大桥下的一个人,家里是弹棉花的,他在地区纺织厂当工人,和他的女徒弟搞到了一起,把肚子搞大了。这违反了厂规。女孩的父亲是地区政法委副书记,母亲是中级法院民庭庭长。厂里要求女孩:“你和李刚断绝关系,可以不处理你,否则就将你们都开除。”女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李刚,也和父母断绝了关系。两人住在男方整日棉絮飞扬的家里,常常有人像看西洋景似的,借故到李刚家里来看她,他们手拉着手在街上走时,也常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地谈论。有时李刚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女孩到糖果厂包糖果、到食品厂剥大蒜,每人每天挣八毛钱度日,生下了一个小孩也报不上户口。但他们不在乎,过得很幸福。可是三年后,女孩还是扔下丈夫和小孩,回到了父母家中。不久就和一个部队干部结了婚——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夏收夏种结束后,连队回响洪甸施工,每排留下一个班在农场,由副连长带领,进行正常的田间管理和学习。农场里呈现出一片宁静、安闲的夏日景象。周围山丘上的树林,静静地肃立着,有时发出簌簌风吹树叶的低响,布谷鸟在“咕咕”鸣叫,东边大河边的灌溉渠上的风车悠闲地转动着风叶,白鹭在青翠的稻田的上空盘旋,有时落在水田边,缩着脖颈用一条腿一动不动地静立,像哲学家一样沉思,或者在田垅上脖颈一伸一缩地走动,寻找着水中的鱼虾。牛群散落在山坡上吃草,悠闲地甩动着尾巴驱赶身上的牛虻。晚上,在黯淡的灯光下,淮海给班里的战士讲他过去看过的革命小说:《红旗谱》、《清江壮歌》、《山乡风云录》、《林海雪原》……肖向红又给他寄来一套新出版的《水浒传》,他就将书转换成口语念给大家听。肖向红还给他寄来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和苏联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小托尔斯泰的《保卫察里津》等外国小说。现在“文禁”已渐渐松了。
“麻公公”对种植极有兴趣,在响洪甸营区时,那儿山多地少,附近有一点土地,他就在上面种上东西,到农场后,又在屋前屋后、田边路旁开垦出了“自留地”,种上一些“私货”,还从野地里移植来几棵香瓜。那几棵香瓜,是他的得意之作,也特别用心,常对人说:“再有几天,也顶多半个月吧,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有香瓜吃了。你们哪个不听我的,日你公公,就没你香瓜吃。”申之淼急切地盼望着香瓜成熟时刻的到来。香瓜秧苗成活了,慢慢长大,开始扯藤,藤越拉越长,后来开出了小花,花谢之后结出了果实。“麻公公”天天从地里回来向人们报告:“今天香瓜又长大了一点。乖乖隆冬,一夜就长那么大了。”但申之淼却说还没有卵蛋大。多少天以后,人们随他一起到地里一看,却大失所望,日它公公的,那“一夜就长那么大”的香瓜只有拳头大。“麻公公”说这可能是晚香瓜,还要长,但他似乎也没有多大信心。他也弄不明白,那么尽心培植的香瓜,不知堆上多少大粪,怎么就长这么点儿大呢?申之淼终于熬不住了,摘了一个,用衣襟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马上呲牙咧嘴吐了出来,连嚷“勿好切、勿好切”。常宝传拿了一个香瓜,仔细看了以后说:“这东西叫做‘喇叭蛋子’,是人吃了香瓜种子,拉出来的屎被狗吃了,狗又把种子拉出来,这东西就是狗屎里的种子长出来的——你这个没卵子的公公,能长出这个东西来已经不错了。”
“麻公公”把舌头往外一吐,伸出右手,用拇指按住鼻子,另外4指扇着风,脸上做出怪相,说:“狗屎,呸!臭死了,臭死了。”
一天睡午觉时,“麻公公”小便胀了,卵子上面的那话儿竖了起来,副排长苗粉喜把一只凉鞋挂了上去,“麻公公”被弄醒,大闹起来,说把那东西弄伤,以后会影响生育。一次,他和常宝传牵着牛去犁地,他骑在牛背上,开着玩笑,做着怪相,不料乐极生悲:那牛的脸上叮着许多牛蝇,牛眼气得通红,“哞哞”地吼叫,不时把头甩过来,想咬背上的“骑士”。常宝传拿一根树枝抽打牛屁股,见牛还不肯快走,就用树枝狠狠戳了一下牛的腚门。牛负痛跑了起来,在一条沟渠前猛然停步,将“麻公公”从牛头上掀进了稻田,大腿根部被牛角戳伤,送到医院,割掉了一个卵子。
副连长有两个爱好:喝酒和打猎。在农场没人管束,他就每天喝点儿酒,也常和淮海去打猎。一天,他和淮海到农场西边野外的一个池塘旁去打野鸭。淮海端着副连长的小口径猎枪,将子弹上膛,顺着一条长满芦苇的河岸隐蔽向前。一群野鸭在池塘里棲歇,淮海尽量走到可以近距离射击的地方。鸭群毫无警惕的浮游在水面上,像盖了一块浅黑色的油布,呱呱叫着,把脑袋扎进水里。淮海的心怦怦跳动,把枪托靠在肩膀上,瞄准了最近的一只,扣动了扳机。枪声一响,鸭群“扑啦啦”一阵响动,腾空而起,像一片浓云在水塘上空飞舞。淮海被鸭群的鸣叫和翅膀的煽动声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没有打中。”他想。“瞧!瞧啊!……”副连长喊着跑了过来,用手指着横着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的透明的天空中远去的野鸭群,淮海朝那里望去,一只野鸭从鸭群中分离出来,无力地煽动着翅膀,缓缓从空中下落,忽然像一块石头似地往下直坠,翅膀下面一片白色羽毛在殷红的晚霞的映照下闪着光。小黑狗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跑前去,淮海也急忙朝那里跑去,野鸭伸着长脖子,展开翅膀,躺在那里。淮海弯身捡起打落的野鸭。子弹打穿了野鸭嘴的下部,把眼睛旁边的骨头打歪了,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两只琥珀一样的小圆眼睛,一动不动望着淮海,好像在问:“你为什么要将我打死呢?”淮海突然产生出一阵强烈的怜悯——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几分钟前还在嘻戏、觅食,并没有妨碍他,可他将它打死了。是啊,我为什么要将它打死呢?他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在他儿时被他打死的一条小蛇,小蛇已断成两截,还在地上扭动,它也并没有惹他啊!他感到一阵厌恶,把枪扔给副连长,决定从此再也不陪他打猎了。
副连长一次打中了一只野猪。农场周围时常有野猪出没,但那儿饲养家猪,并不关在猪圈里,也是在野外乱跑,有时和野猪杂处、交配,家猪能生出小野猪来。副连长兴高采烈地将打死的野猪拖回来,让伙房改善伙食,可是第二天当地的老乡找来了,说那野猪是他家养的,此事也真假莫辨,但为此那个老乡讹上他了——那里的老乡,“把部队农场当个宝,要什么就到农场找”,还能放过这个机会——副连长赔了双倍的钱,还受到了团政治处的通报。
副连长拿着一瓶洋河大曲,颤巍巍地把酒往一只杯子里倒,神情沮丧地对淮海说:“真是倒楣。你说,这上面怎么就知道了呢?”
“那不明摆着吗?只有蔡凤楼一人回过连里。”
“蔡凤楼,他为什么要汇报我?我对他照顾得难道还不够吗?”
“他不是想整你,是想立功。”
“淮海,这下我算是完了,肯定要让我转业,那我的对象就要吹啦。你不知道,我的对象可是宜兴城里的一个美人。我不像你,父母都是干部,城里人,我是农村人,脸上又有雀斑,她并不是看上我这个人,而是看上我这身四个口袋的军装。你说我怎么办?”
“你先把婚结了。”
副连长停住送到嘴边的酒杯,愣怔怔地睁大眼睛看着淮海说:“一点不错,我给她生米煮成熟饭,国庆节就回去,你也一起去。淮海,我的对象还有个妹妹,长得比她姐姐还漂亮些,我想介绍给你。她父亲在煤球商店,母亲在蔬菜公司,你可能看不上。有人说你和省人事厅厅长的姑娘谈恋爱,这事是真的吗?”
淮海说:“没有的事,我到哪儿去认识厅长的姑娘?”
“就是鲜花岭书店的那个姑娘。我给你透露个秘密,你听了不要跳,副指导员说你和那个姑娘是谈恋爱,通信是‘欲盖弥彰’,‘男女授受不亲’,要去调查。我坚决反对。但指导员说,调查一下也好,省得总是捕风捉影的。副指导员要刘洪湘和他一起去,指导员没同意,叫文书和他去了。那厅长姑娘是知青,已经回城上大学了。”
淮海愤愤地说:“他们这样不是败坏人家名声吗!”
副连长说:“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一去,书店里的人都知道了,真不省事。要是这事传到她父母那里,反映到省军区,你就麻烦大了。”。
淮海担心起来,他没想到,一个乡镇书店里的营业员还有那样的来头,后悔当时真不该把通信地址给她,又庆幸没有继续给她回信,但愿不要再生出什么枝枝叶叶来就好。
副连长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又往杯里倒酒,酒瓶底朝上,酒溢了出来,他又一饮而尽,嘴里嘟囔道:“全都不省事!”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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