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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深圳半年有余,总觉这座城市的骨骼里流淌着山海交融的血脉。晨起推窗,湿润的季风裹挟着盐粒气息拂过面颊时,我常对着天际线发怔——那些被楼宇切割的云层背后,是否藏着通往蔚蓝的豁口?直到某个无所事事的清晨,手机推送的广告视频忽然炸响,东涌西涌的浪花在屏幕里碎成千万粒珍珠,我抓起背包夺门而出,像是赴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约。
地铁穿行地下的轰鸣声逐渐被海浪替代时,我已站在东涌的山坡上。三小时换乘的疲惫被海风卷走,眼前是条蜿蜒的灰蓝色绸带,将两座海湾缝合成褶皱的裙裾。警示牌上的红字刺目:"未开发区域,谨慎前行",却更像某种神秘的邀约。羊肠小道上的碎石硌着鞋底,远处鸥鸣与涛声织成网,将独行的身影温柔笼罩。
最初的险途来得猝不及防。当人工凿就的石阶突然断在悬崖边,我才真正读懂"穿越"二字的重量。锈迹斑驳的铁链垂落崖壁,海浪在三十米下方翻涌成破碎的星空。指尖触到被海风腌渍的锁链时,忽然想起年轻时攀岩的旧事。六十岁的膝盖在风里微颤,却比二十岁时更懂得如何与重力谈判——侧身,曲肘,让足尖在岩缝间跳一曲探戈。当咸涩的水雾终于扑上面颊,回头望去,那道近乎垂直的崖壁已化作背景里沉默的惊叹号。
真正的考验藏在看似平缓的卵石滩。圆滑的石面像无数暗藏玄机的琴键,每一步都踏出不可预知的音符。有对年轻情侣手挽手跃过礁石,姑娘的碎花裙摆沾了浪沫,笑声比海鸥更清亮。我扶着湿滑的岩壁挪移,看他们渐渐变成浪尖上的两个黑点,忽然惊觉时光的褶皱里,莽撞与谨慎原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中途遇见的摄影者们自成风景。无人机悬在浪尖上方,螺旋桨搅碎阳光,将惊涛拍岸的瞬间裁成慢镜头;穿汉服的少女提着裙裾涉水,快门按下的刹那,浪花恰好在她发间绽成玉簪。最动人的是礁石上的爷孙俩,孩童踮脚去够爷爷高举的手机,潮水漫过他们的塑胶凉鞋,笑声比泡沫更易碎。这些零散的画面被海风串成珠链,成为穿越路上闪烁的驿站。
当西涌的轮廓在天际浮现时,双腿已化作灌铅的摆锤。七公里海岸线在计步器上蜷缩成数字,却在肌肉深处刻下立体的年轮。最后的天梯是命运馈赠的试炼——七百级台阶笔直刺向云层,钢制护栏被无数掌心摩挲得发亮。拾级而上的喘息声中,前头传来孩童的哭闹。驮着孙儿的老人脊椎弯成问号,却比所有登山者更接近天空的答案。这画面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只不过托举他们的不是祥云,是比海更深的亲情。
登顶那刻,手机耗尽最后百分之一的电量。天文台的白色穹顶在暮色中流转微光,像枚被海浪遗忘的贝壳。没有照片佐证的壮阔反而更显真实:暮色中的大鹏半岛舒展羽翼,东西涌化作它鳞片上的两道金边。海天交际处,归港的渔船正把晚霞织进渔网,而山脚下的观光车亮起尾灯,串成坠入尘世的银河。
免费乘车政策带来的暖意持续到返程。霓虹初上的都市张开机械臂拥抱疲惫的旅人,地铁玻璃映出的身影与晨间出门时已大不相同。那些被铁链勒出的红痕、让礁石亲吻的淤青、让海风雕琢的皱纹,此刻都成了隐形的勋章。我忽然懂得深圳的奇妙——它把最野性的山海和最精密的城市齿轮并置,让每个穿越其间的人都成为摆渡者,从东涌的原始莽苍,摆渡到西涌的人间烟火。
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时,背包侧袋的海星标本正悄悄渗出盐粒。这场临时起意的穿越,像极了人生某个阶段的隐喻:我们总在寻找规划外的路径,在未开发的地图上留下自己的足迹。六十岁的躯体穿越了地质纪年的褶皱,而某个年轻灵魂,或许正在手机推送的视频里,听见海潮永恒的呼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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