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原格桑花 于 2018-7-5 22:37 编辑
世界上,那些风景独特,美轮美奂的地方,似乎都是最原始、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段。 二十世纪的80年代,大学毕业之后,我前行的路转了个90度,由北向西。我把西行的路拓展到遥远的地方,拓展到金沙江畔,西凉山,龙卢故里自然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那个年代,从老家到秋城,向北,20公里,由一段12公里坑坑洼洼的土路和一段8公里的弹石路面组成,是我读中学的必经之路,那时,农村都没有初高中学校。12公里的土路必须经过一大片茂密的山林,三个麻风医院,一座山一个。听说有几百个麻风病人,皮肤红肿,没有眉毛,我们当地称为之“癞子”,其实就算麻风病,传染性很强。父亲说,绝对不能靠近他们,一个人走,感觉特别恐怖。这20公里,一般都是走路,有时半夜三更也走,偶尔运气好,可以坐上一段货车,或者给村里关系不一般的朋友借一辆自行车,骑上一辆自行车,就算是一辆破车,也比现在开一辆宝马、奔驰还要威风,这大概可以说明,我们坝区的生活环境已被现代文明所侵染。坐在货车的车厢里,摇摇晃晃的,满身都是的灰尘,却没有多大危险,没有恐怖。这是我在城里读中学,一直到大学走了几年的路。 从秋城到大山包,向西,再到炎山,一直向西,就是金沙江畔,炎山镇松乐村,龙卢故里。到大山包将近80公里,基本是盘山公路,坐车,需爬上红石岩,翻过陡峭的阿鲁伯梁子,需穿过昭阳区的苏家院镇,经过鲁甸的龙树乡,然后一直往上,树木越来越少,一直到达海拔3000米以上种植荞子、燕麦、洋芋,芳草地成块,成片,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的大山包。这是乌蒙山国家级黑颈鹤自然保护区,湛蓝的天空、澄碧的湖水、辽阔的草场,山峦、湖泊、峡谷、雾淞、云海、湿地,原生态的,人间天堂,美不胜收。但那个时代,没有旅游开发,连班车都不多,一天也就一趟车子,有时两天一趟,有点危险,不大,只要不是冬季,只要四个轮子使劲地转,五个多小时基本可以到达。也就是平均每小时不到20公里,你完全可以想象车子的速度,完全可以推测到路面的情况。如果下雨、下雪,车子就很有可能侧翻,或者一定会侧翻。侧翻也不算什么,就像人走路摔了一跤,爬起来就行。不滚下山坡,滚到沟里或滚下悬崖就算是幸运。 我们有一次是坐货车的,市里安排一辆拉橘树苗和煤炭去扶贫的车子,满满的一车货,在橘树苗的缝隙中挤了四个山村教师。老司机姓王,20多岁,炎山人,高中时的同学,白净、瘦小,热情、精明、机灵。高中毕业16岁就学会开车,把江边河谷地区的花椒、魔芋、红糖、木材运出来,再把城里的百货、副食品运回去,几乎每天都在跑山路,技术还算不错。我们几个老师搭了个顺风车,其实并不顺风,从秋城出发就一直下雨,不停地下,刚到龙树,一条小狗发现路中间的一块骨头,一瞬间窜过来,那一刻,生的方向在左边,小狗逃跑的方向。老司机一脚急刹,车子就直接向右,急速地向右,冲到水田里,侧翻,树苗和煤炭基本上倒在田里,除了老司机,四个人都成了黄泥制作的雕像,水灵灵的,幸好是夏天,水也不算深,就两个人受点轻伤,一望无际的稻田里,一片翠绿的秧苗全都不见了踪影。直到夜间1点左右,赔了村民的青苗费,请了几十个村民,又用两辆拖拉机才把车子拉上来,他们说,这司机也崴,整这么危险的动作,给是表演给我们山里人看,还算你们命大。 从大山包到炎山,30公里,不算远,风景很特别。一片湿地,一片花海,又一片群山。一直往下,一直向西,正宗的山路,路,就在山腰,老司机才敢开车。没有班车,偶尔一辆货车经过,尾部就冒出一条长龙,漫天灰尘。其实,就算有班车,老司机也不敢开。最危险也最壮观最诱人的是滮白水路段,水从天上来,一条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挂在山腰,然后从公路桥下面穿流而过,抒写着淋漓尽致的壮美的篇章。此时,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像这一挂洒脱的瀑布一样,面对厄运,走向谷底,时而静水深流,时而湍急向前,时而成溪成泉,时而腾空一跃,永不停歇,肆意流淌。前面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一座大山连着另一座大山,一个峡谷连着另一个峡谷,一眼可以看到四川的凉山州;左边是悬崖峭壁,树木丛生;右边是万丈深渊,到达沟底至少是几千米。山路崎岖,弯道很急、很窄、很陡,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子。碰到下雨,不是山水滚石,就是路面打滑。就算是晴天,大雾说来就来,霎时间,云海茫茫,眼前就雾蒙蒙一片,打开车灯也就只能照出一两公尺,稍不留神,连人带车就摔下悬崖。我们常常是到了大山包就不敢坐车的,30公里,都是走山涧小路,年轻,还想多活几年,也不至于惶恐,担惊受怕。如果是冬季,冰雪覆盖,瀑布都变成冰块,挂在悬崖,就算上了防滑链,任何车辆也无法通行。一个寒假,就我一个人回家,走到这个地方,爬上来又滑下去,滑下去,又爬上来,手掌都摔了几条伤痕,鲜血直流。几次三番,最后把鞋子拖了,穿着袜子才爬上来。还好,没有摔下悬崖。据说,这里每一年都有几辆货车、面包车摔下悬崖,都有几个人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 在山里久了,也就常常听到一些关于炎山,关于渡船,关于滮白水路段的伤亡事故。炎山乡政府所在地,是炎山最大的集镇,也是中学、示范小学的所在地。天气晴好的时候,白云随心所欲地飘荡在天空,在山峰缭绕,把我们的思绪也带到远方。向西望去,一眨眼,金沙江就在你的眼底,黄角树、梧桐树,还有潺潺流水,一片片的甘蔗林隐约可见,村庄就隐藏在树林里。然而,实际上从乡政府下江边去还有几十里地,都是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山路,路窄、坡陡、弯急。炎山人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大路,一条祖祖辈辈都在走的,连接云南与四川,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生命之路,致富之路,希望之路。他们传统的交通工具就是骡马,江畔种植的金江花椒、甘蔗、柑橘、魔芋等等都需人背马驼,运到集镇,卖给当地的生意人,然后再找货车运到昭通或其他省市,也可以用渡船运过金沙江,运到四川金阳、雷波,甚至西昌、成都等地。很多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的老人一辈子没有见过不吃油的自行车,更没有见过吃油的汽车,除非集镇附近的村民。 表哥大概可以算是一个第一次骑自行车向西抵达江边的人吧。叔叔是供销社领导,给了他一张自行车购置票,280多元,七拼八凑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不知他是怎么个飞法,竟然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城里骑到炎山集镇。走了十几个小时,到乡政府,一路风尘,已经是精疲力竭,引来几十个大人小孩围观了半天。一位70多岁的大伯伸出两个手指,摸一摸车铃,再摸一摸坐垫,惊讶地问:“小伙子,这东西是不是就叫洋马儿?”第二天起来,继续向金沙江前行,江边一家亲戚早就想看看这“洋马儿”到底长的是啥模样。这所谓的大路怎么能骑“洋马儿”?有些地方,如果摔下去,尸首都恐怕难以找到。表哥有了办法,请两个村民扛着走,讲好价,15元,表哥还多给了他们5元。不过,那个年代的5元相当于我们三天的工资,我总是感觉表哥太有钱,土豪,出手大方。两个长年累月在山路串上串下,如履平地的村民哪里知道这“洋马儿”的厉害,“洋马儿”几十斤的重量就集中在一个点上,硬邦邦的,压的肩部,走不了多远,又酸又疼。更艰难的是好多地段悬崖峭壁,一尺多宽的路,这自行车不是挂在树枝上就是碰在悬崖上。万一把这个“洋马儿”整坏了,赔不起。好不容易到了江边,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来围观,不知是什么怪物。两人累的坐下去就站不起来,赌咒发誓再也不干这种生意。第二天,表哥想再找两个人扛上来,可出多少工钱都没有人干,好好的一辆自行车就无可奈何地在江边炎山小田村安了个家。 这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大不了也就是损失一个“洋马儿”。真正让人感到大气磅礴而陡峭险恶,一辈子忘不掉的还是滮白水这魔鬼路段。 我们的中学就建在集镇旁边,一个人一间宿舍,全都是土木结构,瓦房,一个小小的窗,室内光线很暗,差不多白天都需点煤油灯,夜晚,山风呜咽,夜莺一叫,凄凄惨惨的,更加阴森恐怖。据说,新建的教学楼原来都是坟地。刚去的时候就听说二楼教室住了两个老师,半夜三更就会噼里啪啦的响,拉课桌、跳舞、吹唢呐,令人毛骨悚然。他俩就买个收音机,听到异常响动就打开收音机。这传说不知真假,但很多时候,也是半夜三更,我们却常常听到街上、村子里撕心裂肺的叫喊或是惊天动地的哭声。这个一定不假。不用猜猜,一定又是交通事故,一定是险象环生的滮白水路段或者石丫口又出事了。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夏季,宿舍里,闹钟的指针不到12点,一位老师疯疯癫癫地跑来,拐了,又有出事了,出大事了。死了两个,三个重伤。我问,啥事,学生吗?在哪?哪里的人?不是学生。滮白水,月亮地的,一个姓王,一个姓陈。姓王的?月亮地?会不会是老同学?但愿不是。我急忙找两个老师,寻着村里传来的哭喊声跑去。 骤雨刚停,大雾袭来,空气格外潮湿,给了每一个绝望的哀鸣声有了伸展和生长的空间。月光隐退,一片漆黑,手里提着的马灯照不了多远。雾里,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摆在村口,我们无法克服对地上血迹和尸体的恐惧,不敢靠近半步。详细询问了村民才知道,不是那个姓王的老同学,但老同学伤势也特别严重,已经送去乡卫生院。等我们跑到卫生院,这位老同学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血迹斑斑。第二天,不满28岁的老同学就不幸离开了人世。哎,人生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他考上大学,不当老司机,如果他走出大山,如果出事的时候,像现在这样,人人都有一个手机,或者如果那个时候滮白水路段像现在这样平坦、宽敞,如果……只是那时没有如果。他一定知道,人生是单行道,人生都只有一次。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太短,他一定不愿意死的,他还有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孩子,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还有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甚至,还有对未来的期待,在秋城租一套房子,让一家人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后来才知道,在滮白水路段,刚刚下过一场雨,老同学连续跑了几天,有点疲倦,夜晚的雾实在太大,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雾。一车花椒,5个人,全部摔下几千米的山沟,有两个被抛出窗外。 几十年来,面对一个个亲人、朋友或者是陌生的生命的离去,一路向西,只剩下一种本能的痛感。对死亡,至今一直没有完全释怀,尤其对他人的死亡,无论是怎样的死法。翻车打死的,过江淹死的,砍柴摔死的,飞石砸死的,割茅草滚下山沟死的,去悬崖上挖一株草药或者是一株崖柏葬身于沟壑的…… 现在想想,那些年代,山区村民生活的艰难,面对险恶的环境,面对生命的脆弱,人,渺小得像一个微生物,沿着时间这条轴线向前移动,从生走向死,不过就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他们或许只能找到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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