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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极其暴躁的雨刚刚停下,厚重的云被闪电削去一层——黑魆魆的天渐渐亮了。打开窗,外面裹着泥土余香的空气挤进来,使人不觉探出头去,看看被洗刷一新的世界。植物的枝条、叶片噙着水滴,晶莹剔透,似颗颗珍珠。
一只猫从树墙爬出来,用力抖动身躯,试图摆脱湿漉的困扰。长长伸个赖腰之后,迅速向马路对面冲去,纵跃的身形划出一道道弧。马路太宽了,一辆轿车风驰电掣般驶过,两侧溅起丈把高飞瀑。“砰”的一声异响,好似砖头击打在钣金上,那车伴随阵阵急促刺耳漫长的制动啸叫停下,司机围绕车体仔细查看一周,并未发现什么反常,狐疑惊诧的眼睛投向惊诧狐疑并摆手的提伞漫步之人,忐忑地重新回到车上,慢悠悠走远。
他们都听到那“砰”的一声闷响,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只猫!
那只猫被卷入车底下!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般提到嗓子眼——完了,完了,肯定完了。可怜的猫,太不谨慎——车流如潮的大道,虽说宽敞,是你辈能走的吗?
一团水花从尾部射出滚落地上,又变作灰黑色毛球,原地打转,倏然窜起,歪歪斜斜逃入附近草丛,这些几乎发生在车停下和溅起的水花平静之前。它回头频频舔噬自己的躯体,似是舔噬流血的伤口。
是那只猫!
它没有死,至少目前没有死。
我跑出去,奔向它落脚的地方。
一定距离之外观察它,灰灰的底色,周身一圈圈黑色条纹,快速起伏的皮毛掩饰不住胸腔中那颗经历击打恐悚怦怦跳动的心;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放射状、挺拔刚劲倔强的胡须,透出明显的桀骜不驯之性格;深色鼻唇沟与洁白唇围反差强烈,不由想起养过的那只小野和它的妈妈。
小野,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记述它,并想再追加几笔。
收养小野时,它已半大了。当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它的妈妈,它的六个兄弟姐妹。
我承诺给找个能对它们好的人家。
小野的妈妈块头挺大、彪悍,她在猫群的魁伟绝对赶超人群的姚明。
她和孩子们被临时安置在双杠洗衣机的纸壳箱里。我给它们铺上两个沙发坐垫——她把孩子们聚拢在四只脚下,不友好地盯着我。我与之接近的每个动作,都会遭到她的敌视——要么举起一只前爪,裸露指甲,做出随时抓挠的架势,要么口里发出“呜呜呜呜”的警告,并及时把溜边的孩子堆挤一起。
为了尽快打破僵局,给它们买了我认为最好的东西:吃的、玩的,还有拉撒所用的细沙,并把纸箱紧靠我的床旁放置。
梦中,它们攀附在我的肩上、怀里、手中,毛茸茸娇柔地以我为中心依偎、嬉闹,阵阵的鼾声早已销蚀彼此之间的陌生。
清晨,往箱中窥探,想看看这些临时客人酣睡的情形。
悄悄地、轻轻地打开箱盖,凑过头去。我惊呆了,里面除了垫子啥都没有。
四处搜寻,只有小野远远地亦步亦趋跟着我“喵”“喵”叫,看样子饿了。我拿出几块奶油饼干,在手里晃,它的眼睛也顺着一圈圈转。一块饼干渣掉在地上,它矜持了一小会儿,最终架不住诱惑,试试探探走过来,狼吞虎咽舔食干净。把饼干放在手心,贴在地上,它不再犹豫、害怕,大大方方吃起来。
小野的妈妈不知被香味吸引还是被小野绑架,从衣柜下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并夹带低声羞涩的喵叫,似是说,她也饿了。
不知啥时她举家搬迁到老婆叠好的衣服空隙里。
我不理她,另一只手抚摸着小野,小野尾巴直摇,回敬友好。它妈妈一步一停,慢慢贴近。后面跟着小老鼠大小的六个子女。我把饼干伸向她,她匆忙搞到一块儿就跑,吃完,重复上面的过程再来。我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它立即躲闪远离、呲牙露齿。饼干换成火腿,小野兴奋了,主动靠拢亲昵,尾巴摆成一个又一个圆,我一片一片奖给小野。小野的妈妈再也按捺不住,与小野抢食。我沿着室内转,它们围着我转。
几天过去,小野与我亲近很多。小野的妈妈也让抚摸和逗、抓她的孩儿了。
经过再三打听,终于找到愿意接纳善待它们的远房亲戚。
可是,它们已开始融入我们家庭。相互间的和睦相处,再三拖延了交付时间。
我们任何人只要一步入楼梯,它们都会飞奔门口,前呼后拥迎接我们回来,好像很久不见的亲人,情感浓厚、热烈、执着而不虚伪。尤其是姑娘,亲亲这个,抱抱那个,领着它们跨沙发、床、茶几等到处跑,像翻越四百米障碍赛,或许,她强健的体格与此有关呢!
猫的眼睛是座钟。它们的瞳孔随着光线强弱而变化,正午时,会成为一条竖直的细线。小时候,不识字的奶奶就是通过观察猫眼来给下地干活的人做饭的。她说,钟会撒谎,而猫眼不会撒谎。问奶奶,猫眼变成一条线时,看到的东西是不是扁的啊?奶奶说,不是,只有从门缝里瞧人才是扁的。我时常从门缝观察,却从没发现一个人是扁的,我叫过奶奶,奶奶看了看,边摇头边说,“是呢,是呢,门缝也骗人。”
家里没菜没油、无盐无醋,能亏待自己,不能没有猫食而亏待它们。仅仅几个月时间,小野和它的兄弟姊妹渐渐强壮,毛发油光铮亮,胖嘟嘟可爱俊俏、调皮活跃、聪颖伶俐。
邻居的孩子们高兴坏了,可大人们不高兴。猫的上窜下跳,难免打破碟碗,弄碎茶盏,惊扰到大娘大妈,她们借口说这不可怕,怕有花花样样的传染病。这些家伙抓坏了门框,挠烂沙发,撕扯碎床单,动静肯定会有的。想想也是,楼房里养着一群猫,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几年后,不得吵翻天,群猫闹东京?引来这么多孩子,谁知到底有没有传染病?老婆跟我商量,抓紧时间联系那个亲戚。后经再三抉择,决定留下小野,其它都送走。
又是那个洗衣机纸箱,像过家家一样,它们乖乖地被蒙上眼睛,一一放进去,合上盖子。猫儿们有所醒悟时拼力搔抓纸箱和着“喵喵”撕心裂肺的叫声,被亲戚带走,虽越来越远,那声音却越来越揪心越来越凄凉。姑娘抱着小野泣不成声,情绪低落好几天。我没给亲戚说再见,背对他心里嘀咕,“对不起,猫咪,请原谅我骗你们进入那个箱子;对不起,猫咪,我不该把你们送给任何人……”
如今,小野不在了,小野的妈妈和它的兄弟姐妹也不知辗转于哪儿。
可怜的小野家族,偌大的世界竟难容你们。
眼前瑟缩战栗的猫咪,不会是你们其中之一吧?!
我俯下身,想慢慢靠近它,将它抱起。
它蹩着一只脚,躲远了。
不会的,那个亲戚答应过。
可怜的猫,但愿你仅仅伤到一只脚而无碍生死。
奶奶说过,猫有九条命呢。
轰隆隆,被撕裂开的云重又聚拢来,闪电 刺亮苍穹,却不见了那猫的踪影。
冰凉的雨点不紧不慢洒下。
小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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